床榻
钟盈很快为选衣服的打算后悔了,看着眼前这一块块各色的布料,眼睛和脑袋都开始发涨。
倒是荀安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任凭一匹匹布料在身上比试。
公主府已掌了灯,烛光把各色团花金边的布匹映衬得晃眼,钟盈眼睛发痛。
倒不是那些布不好看,只是荀安秀美的皮相,着什么都俏丽,钟盈全然没了主意。
钟盈再三斟酌下,还剩下几个颜色。
侍女们拿着银朱色正要往荀安身上比,可少年的身体往后一缩,银朱色的流光错过他的衣袖,朝一旁倾斜而泄,生生避开接触。
“怎么了?”钟盈心急问道。
“许是站得久了,腿有些麻了。”荀安温声回道。
“麻了就该早说的,你快坐到榻上去。”钟盈道,“方才那些,你觉得哪个好看?我看那银朱色还挺好看的。”
“殿下,菘蓝色甚好。”荀安视线移过银朱红,艳丽的颜色落在少年的桃花眼里,一瞬间像是满树桃花被火焰吞噬,迸发灿艳的毁落。
钟盈视线转向那菘蓝,淡雅素色,若是平常人着定过于平淡,但荀安生得精致,大抵着此色也能从平寂中生出花枝。
“你喜欢就好。”钟盈松了口气。
这布匹的事情也算选择妥当了,她准备给荀安多做几套衣服,外衣袍、袄子、汗衫……所有别家郎君有的,她都不能给他落了。
忙完了这些事,考虑到荀安被她折腾这么久,便让他早些回去歇着。
钟盈夕食吃得晚,在前堂里看了会骆丰他们晚训,又绕着院子散了会步。
护卫们抓了几个在公主府门口碰瓷的,有几个挂在墙上下不来,只能让部曲们帮着扶下来,钟盈躲在一侧抱臂看了会热闹。
打量了一圈那些人,倒个个都算俊朗。大抵都是想报她这个粗大腿想疯了。
日头渐落下去,月亮升了上来。
月华如水,星月耿耿。
洗了个澡后,她随手用笄子把湿发盘了上去,身上带着些水汽,慢慢踱回了屋子。
茗礼忙着抓了一天的爬墙郎君们,疲惫不堪,早早回去躺着了。
许是春日迟迟,连带着钟盈折腾这一天也有些乏。
她屋内安静,随手去了外衫,掀开银钩帐子,身子一歪,就往榻上倒去。
身体一触,似乎碰到什么东西……肌肤触及之时,还带着湿湿的潮热……
钟盈全身汗毛颤栗,惊呼一声,猛然扯过圆枕就要打向那人。
烛光微晃,这一瞬光亮她看清了眼前之人,瞳孔瞬间放大。
“你……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只着了件雪色中衣,领口微敞,他伤口已大好,白皙肌肤上隐隐残存着红印子,眼底水色氤氲,更添了几分撩人春色。
“殿下。”荀安唤了一声,一个转身,将钟盈压在身下。
少年人的热气隔着虚薄的衣衫传了过来,他的脸近在咫尺。
“殿下不喜我这般么?”他盯着她的眼睛,声线迷离,手指悄悄下移,已至钟盈衣带之间。
室内烛火未灭,从纱幔之间缓缓传过来,成了暧昧的团光。
他身上带着清冽的水汽,倒不似这张脸那般春明雾岚,反有些冷意。
“安,来服侍殿下。”他的距离逐渐与她靠近,少年的唇贴着钟盈的耳垂轻轻呢喃了一声,羽翼略过肌肤,引起一片寒颤。
钟盈的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他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带子,温热的指尖朝里悄悄探去。
他的身体,顺着她的脖颈间缓缓下滑。
钟盈全身本能绷紧,意识的细弦却在这一瞬间回神,她手肘一用力,重重推开少年的身体,扯过被褥挡在身上。
他由着惯力,被撞在了床榻边角处,闷哼一声,少年捂住胸口,停了几秒,才勉强抬起头来。
钟盈心中一急。
她是不是方才推得过猛,把他伤到了?
但想到方才他的动作,钟盈本能往后缩了缩,结巴道:“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别,别着凉了。”
她补充了一句。
“殿下是厌恶我么?”荀安的手还捂在胸口处,身体落在投影里,半晌才说了一句话。
“不,不是。”钟盈四下扫了一眼,方才的恐惧敛去,神情镇定些许。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要拯救的对象,小反派本来就不能以常人思量,她多忍耐包容些。
“你,你先下去。”钟盈指了指榻下。
荀安有片刻的失神,很快他自嘲勾了勾唇,揽过衣衫下了床榻,跪在钟盈床前。
两人隔开些距离,钟盈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这小反派深夜爬床,到底她是哪里让他误解了?
她突然想到在酒肆时,他与她说的那句“贵人若是想买我伺候您……”
难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救他,是为了让他当“入幕之宾”
?
“那个,徐安···”钟盈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说话。
“殿下,”荀安先开了口,少年的字音连得近,说自嘲的话都自带示弱,“是安妄自揣测了,我这样的人,怎配服侍殿下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盈有些急了。
这小反派定是误会什么。
“晨日里那人说得对,我身上染过这么多腥污,怎敢妄想明月高悬的殿下会俯身青睐。”荀安低下头,在地上重重一磕,血迹从额发间落了下来,像是绽放在少年脸上血蕊,“安今日鲁莽,求殿下赐罪。”
“你。”钟盈往前缩了几步,手扶住荀安,“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抬起头,桃花眼里噙着水汽,眼底带着嘲弄:“殿下不让我服侍您,不就是嫌我脏么?“
“你说的什么话!”钟盈恼了,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努力恢复了自己的语调。
“你先起来。”钟盈指了指一旁的笙蹄,揉了揉额头。
这些日子光关注他的伤,没有关注他的心里健康,必须与他好好谈一谈。
自己既要成功安抚他,又要考虑能带他走向正道,她沉默着打了许久腹稿,对上少年的眼睛。
少年正一动不动望着她,似乎在她思考的时间里,他并未移开视线。
“此事,我只说这一遍,”钟盈挺了身,沉声道,“我救你,并非是要你……要你服侍我。”
她把服侍这两个字说得别扭,她不喜欢这个词。
“我救你,是觉得你可救,而非别的原因。”钟盈一字一顿道。
“那我又有何可救之处?”荀安的声线转了冷意,他桃花眼里的迷情散去,蒙上了雾气,问得漫不经心。
“我说你有你就是有。”钟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急急回道,“即使生与沼泽,褪去污浊也会是洁净的藕,甚能开出圣洁的莲。”
“殿下说笑了,我们这种人在污秽里滚久了,即使换了清水,留下的痕迹也会告诉我们,自己本来是怎样不堪的人。若是有人说不贪图我们什么,那怕是会于心难安。”荀安侧了头,他勾着衣服的带子松了下来,耷拉在腿上,“所以殿下,还是勉强说一个让我能睡得着的理由。”
钟盈看着少年的眼睛,他已然没有方才床榻间的风情,倒像是不以为意,又掺杂了几分好奇。
“若真要说……”钟盈默了半晌,郑重回道,“我想你平安康健,能在这天底下自由地活着。”
烛花跟着爆了一下,带动那些投下的影子也晃了晃。
“只要跟在殿下身边,我自然能如殿下所愿,”少年低下头,笑了笑,“只盼方时,殿下莫要因色衰而爱迟。”
“今夜打扰殿下,请殿下安心,此事再不会发生。”荀安俯身一揖。
“你的伤赶紧回去上药。”钟盈觉得眼前这人或许根本未信她的话,她还想再解释什么,但看着少年的额头,最后只有这句话出了口。
把他引向正道,道阻且长。
“殿下,安告退。”他行了礼,疾步消失在门口。
待门缓缓阖上,少年方才脸上还带着的谦恭消失殆尽。
他立在檐廊下,月色恰照亮他一半肩,脚上也落了清辉,他往里缩了缩,随后又盯着靴面片刻,往前一步,周身都沐浴清光之下。
他仰头看了眼半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指尖沾了血,他把手放在月色下,这颜色倒是好看。
然后又重新抬手摸上自己的额头,指尖用力,重重往伤口里捻,血迹顺着额头落至他的睫毛,血色半污了眼睛,视线被挡了些,天上的半月便成了腥红。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把手耷了下来。
没感觉,无论这些皮肉伤口如何折腾,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感觉。
倒是方才钟盈说的几句话,让他心底略过些怪异的触感。
厌恶,她的话让他厌恶。
但奇怪的是,不知怎的,又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在偷偷冒着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让他很不舒服。
那日的大火,没能烧死她,倒是实在有些可惜了。
少年睫毛颤了一下,血迹落入眼睛,他没什么反应。
罢了,待寻到东西再动手也不迟。
荀安这般想着,朝前走了几步。
若她,在这之前就死了,那也不关他的事。
月色被烟云掩映,清辉渐失,又归入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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