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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


入夏。

钟谦素不耐热,  杨继着宫人从冰库中搬了大块寒冰,殿内才降温许多。

但钟谦却也没觉得凉快多少。

“非要朕由着他们,他们才开心么!”少年帝王将奏折重重摔在地上,  铁青着脸背过身去,  “立后!立后!每一道奏折都要朕立韦世沔的女儿做皇后!这分明是在逼朕!”

宫人们跪作一团。

唯独杨继不慌,  回眸抬手示意了一下宫人,  待这些人退却,杨继才俯身,将那奏折拾起。

青年视线微微扫过上面的墨迹,  然后整叠齐全,重新放回了书案。

“朕连立后都不能做主,还算什么皇帝!”钟谦锤了一下案几,  似还不能去气,又重锤了几下。

杨继转身,缓缓倒了杯茶,递到钟谦身前。

青年动作稳当,并未受什么影响。

钟谦扫了眼杨继,这才勉强接过茶盏,但只是握在手中未有动作。

“右相本就是三朝元老,  且出身河东韦家。韦家在太宗朝时为大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且多年经营,  朝臣多半出自这些世家大族的门下,其在朝中声势,  自然是一呼百应。”杨继缓声答道。

钟谦垂了垂眸,  脸色变得阴沉。

“当年我能从陈后那些人里夺得这位置,也要多亏了这些世家大族。”

少年帝王冷静了些许,音调半冷。

“倒的确是我大齐的股肱之臣。”

“不如,  朕把这江山也与他们平分好了。”

“圣人。”杨继慌而跪下,“圣人不可说这话。”

“前些日子,我看到一份名叫崔知易的户部吏员上的折子,倒是提了个办法。”钟谦低头看了眼杨继,折过身来,缓而坐下。

杨继跟着起身。

灯火明明下,钟谦被烛火勾了五官。

“杨继,明年朕要亲自举办一场策试。”

少年帝王的身影很坚定,甚至透着不由分说的肯定。

“熬死那些老不死的,朕有的是时间。”

杨继叉手道:“圣人圣明。”

钟谦的脸色稍变,像是想到什么,眼睛里的血色褪去覆上焦急,抬头问道:“阿姐那里,药材有每日送过去么?”

“日日有送,圣人尽可放心。”

“那便好。”钟谦抿了口茶,像是想到什么,露出少年人的得意,“阿姐身边,总有人才。”

“只是……”钟谦默了默,随后又摇了摇头。

“那徐安的身份,你之前查过,确定没有什么问题?”

杨继回道:“此人世代乐籍,年少失孤,自幼在肃州长大,懿德十年随伎乐班子一起入的邑京,擅舞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因而颇受邑京城郎君贵人们的喜爱。”

杨继顿了顿又道:“徐六郎常陪那些郎君们一起打马球,极擅此事。”

“肃州向来民风彪悍,僻邻突厥,那些半大的孩子自小骑得一手好马,倒也不足为奇。”钟谦喃喃。

“不过,”钟谦蹙眉,像是突然被什么事点到,“我记得懿德十年肃州大旱,饿殍遍野,百姓十室九空……”

帝王声音哀叹:“肃州的百姓实在是可怜啊。”

“是,想来也就是那年,这徐六郎随伎乐班子进了邑京城,大抵也有逃荒的原因。”杨继道。

“罢了罢了,只要是阿姐喜欢就好。”他将那些奏折移了过来。

“临王呢?”钟谦扫了眼墨迹,眯起眼睛,“他近日如何?”

“回圣人,临王自入邑京后,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府中,甚少出门。”

“哼,”钟谦冷哼一声,“朕这表伯父表面两袖清风,却不忘挑拨朕与阿姐的关系,他竟想扯到阿姐那处么?”

“如今临王在邑京城中,便是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定掀不起风浪来。”

“掀起又何妨,朕等着看他究竟图的是什么心思。”

钟谦说毕,低头拿朱笔继续圈勾。

杨继见他神色缓和,退后几步,静侯于一旁。

……

自那马球赛后,钟盈下令不准荀安踏地一步,甚至元盈观的诸多事物移交他人。

她每日的任务,就是监督荀安按时吃饭,准时喝药,及时睡觉。

荀安倒也听话,从宫内回来后,便顺着钟盈的心意,乖巧吃药,好好修养。

整个元盈观里日日药未停,每隔些日子钟谦就会着人送上好的药材来,顺带王奉御诊脉,因而观内除却熬给荀安的药,剩下的药材皆被钟盈分发观内诸人,用以养生。

这般下来,整个观内皆养得面色红润,精神奕奕。

甚至骆丰,李沙迟这些行伍之人,早日里的训练皆轻松速成,不得不加重了训练内容。

养了一月后,荀安的脸色才勉强红润了些。

钟盈稍松了口气。

窗子被支开一角,遥遥能见远处青山。

正直邑京最热的季节,桐花早就落了,如今只有苍翠显目,浓绿欲滴。

荀安靠着圆枕,手里拿着一册书,正低着头认真翻着。

他发髻微松,垂下几缕碎发来。

眉尾的一颗红痣倒是鲜艳,衬得五官柔美似春水。

许是注意到钟盈的到来,少年将书反手置于塌上,想起身道:“殿下。”

“用朝食了么?”钟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顺着一侧的胡床坐了下来。

“用了。”荀安温声回。

钟盈额首,接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每每来他这里,她必然是问吃饭了吗,吃药了吗?

荀安答几句,或是她回几句。

日头渐斜,她便离开他的屋子。

虽日日这般,可她还是忍不住到了点便踏步进来,看看他情况如何,再找机会离开。

“待会记得吃药。”钟盈抿了抿唇,接话道。

“好。”荀安答得很快。

二人复陷入了沉默里。

钟盈捏了捏衣角,再看要到了掌灯时分,便想起身离开。

才转过身,身后的荀安突然唤了一声:“殿下。”

“怎么了?”钟盈转过身。

“关于马球,殿下没什么想问的么?”

钟盈有些惊讶。

过去将近月余,她以为荀安不会再与她提起那日马球的事情,她便也不想再问,只没想到,他今日主动提了起来。

“没有。”钟盈没有犹豫。

她视线看向少年琉璃色的瞳仁。

“若说一点也不好奇,那是假的,”她顿了顿,“只是你不说,我便不会问。”

“殿下若是想问,我不会拒绝。”少年声音虚虚浮了过来。

“好,”钟盈转过身,重新坐下,眼底有笃定的光,“既你这般问,那我的确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荀安露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微侧了侧头,等钟盈的发问。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好。”钟盈小声道。

少年额首。

“你以前会马球。”钟盈用的是肯定句。

“是。”少年的声音没有任何躲避。

“那日上马球场,是为了一个人?”钟盈盯着少年的表情,又问。

“是。”少年笑了一下,并未对这问题露出反感,反而有些期待钟盈的下一个提问。

“好了,我问完了。”钟盈站起身,玉色道袍拂过软茵。

“殿下问完了?”荀安却露出怔色。

“我已经问完了我想问的问题,你也如实回答了我,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钟盈声线果断。

“殿下……相信我?”

“从我见到你开始,我便是选择相信你。”钟盈道,“无论你做什么,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

钟盈没有片刻迟疑,说完便转过身。

外头的光热给女子的道袍镶了光,荀安觉得有些刺眼。

他垂下眸子,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背影。

檐廊下,茗礼朝这厢匆匆跑来。

余光若有若无地带过荀安,然后叉手一礼:“殿下,清源县主求见。”

钟盈指节微僵。

她知道身后的荀安也有反应,但她此刻不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有说所为何事吗?”她开口问。

“并未,只说来拜访殿下。”茗礼思索了须臾,才答道。

“带她先去退室。”钟盈抬了抬手。

茗礼一礼,转身朝外复命而去。

钟盈心下叹了口气。

想来那钟蕙是来见荀安的,荀安定然是与她说了什么,才在荀安伤势稍有好转便登门拜访。

她要见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这个少年。

钟盈认命地阖了眼睛,随后像是下足勇气,盯着外头只剩苍翠桐木道:“前几日王奉御说,日子热起来了,常闷在床上于伤口不好,偶尔出门走动,也是好的。”

她不敢回头看荀安的反应,快步出了他的屋子。

待走至散水处,她才勉强匀了匀呼吸。

方才听到钟蕙到来,心头就起了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挤了个小角,微微弱弱堵的慌。

站了须臾,她踏步朝自己的观后行去。

这样的场景,她还是避开些才好。

绕过檐廊,迎面见骆丰正于观中巡逻,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骆丰朝着钟盈前去的方向瞥了眼,回头时神情了然道:“殿下是去见清源县主么?”

“什么?”钟盈愣了愣。

她视线朝前望去,这才意识到这的确是去退室方向。

身体先做了反应,她迅速转过身,声线假意冷了些:“走错了。”

“殿下?”骆丰不解,“可是……”

“我先走了。”钟盈没给骆丰继续询问的机会,转头朝着自己那院子速速走去。

她脚下步履加快,暗自恼怒。

自己怎得就控制不住自己呢?

她倒了杯水,于塌上坐了片刻。

忽又觉得那处晒着光线了,烫得很,便起身挪了挪。

又觉得坐得很不舒服,索性站起身。

荀安现在是不是已经与钟蕙见面了?

他们见面会说什么呢?

会不会和那日在马球场上一样……

钟盈脑子里乱成一团,各种画面交织困扰得她心绪不宁。

“殿下。”门口,茗礼的声音复起。

钟盈急踏出步,那声“荀”字还未吐出口。

茗礼喘着气对着钟盈一礼,抢白道:“殿下,崔十二郎求见。”

钟盈蹙眉。

“崔巽?”

“是,就是他。”

钟盈恍然觉得这倒是奇了,今日她这道观,倒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

元盈观的客室众多,崔巽坐着的这间退室,不对着南面,因而看不见日头,甚至算得上冷僻。

连同外头的草植都有些蔫蔫的,不是很有精神气。

他在此处坐得有一段时间,最后耐不住,站起身来,要朝外头走去。

门口候着的几个小道一揖:“崔郎君有什么吩咐?”

崔巽朝远处看去,这退室偏僻,大抵是元盈观最寂静之处,这般也瞧不见几个人影,更何论是他心念的人。

自白日里他听闻钟蕙来这元盈观拜访钟盈,他便一直提着心。

别人都道长公主出尘脱俗,唯他知晓钟盈不过是徒有虚名。钟蕙单纯,莫要被钟盈欺负了才好。

其实说起来,他在年幼之时,也是见过钟盈一面的。

那时还是懿德朝,宣昭女皇生辰宴,他随着父兄进宫朝贺,也是于宫宴上,第一次见那时还是元盈县主的钟盈。

舞女衣袂摇曳,殿内歌舞萦绕。

坐在后坐席上的小少女腰板挺直坐在成王身侧,即使眉宇稚嫩,却丝毫不怯场。

小少女脸上甚少起表情,多余的视线也不过是冷淡看着场中歌舞的乐人。唯独坐在一旁的弟弟,如今的圣人对着少女贴耳说悄悄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浮过浅淡的笑意。

她会抬手摸摸弟弟的额发,然后又指挥弟弟乖乖坐于自己席上。

再后来,成王被宣昭女皇囚禁,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在诸多富贵迷眼中,那张与诸景不同的清冷面容让他印象深刻,也对这样一张浮过温柔笑意的脸铭记于心。

再后来,成王登基,于席宴上将他与钟盈定下婚约,先帝话音刚落,钟盈便于席上跪下,当着众多朝臣贵戚的面直接拒婚,说是早为母祈福出家修道。

年少记忆里那清冷如荷的面容,在这议论纷纷的嘈杂里,碎成了片片锋利。

崔家五代高门,出过多位帝师宰相,可钟盈竟当众宣称,宁愿出家也不愿嫁他,此一事让崔家蒙羞,也让他在邑京城诸多亲贵中受尽了嘲讽。

即使当今圣人登基后,邑京城所有人都争相恐后想要巴结元盈长公主,唯独他嗤之以鼻。

他人都看不清这沽名钓誉的长公主,只他一人清醒。

再后来,他曾于慈恩寺偶遇钟蕙为父祈福,自此一见倾心。

他心系钟蕙,自听钟蕙拜访钟盈的消息,他便担忧钟蕙会在钟盈那受什么委屈,他踌躇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亲自来元盈观。

谁知这一来,未见到钟蕙,也未见到钟盈。

他思忖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那小道:“敢问,殿下是不是在见什么人?”

小道们对视一眼,对着崔巽叉手一礼:“殿下许是午睡起得晚了些,崔郎君莫急。”

“午睡?”崔巽皱眉。

他心下有些恼了。

这么多年,钟盈依然是那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可恶又可恨。

他甚至开始记恨自己,为何自己此刻会在这观中!为何会想要见那令他生厌的人一面!

早知那日,他就不该救钟盈,任她自生自灭才是。

心下恼怒更甚多,就要拂袖出门,可脚才踏出一步,

很快缩了回来。

钟蕙还在观内。

为了那牡丹一面,诸多委屈皆可忍受。

他愤愤转身,又在塌上屈膝坐了下来。

……

钟盈脚步停在退室外头的桐木下,如今花皆落了,只剩下葱葱叶子辟出一处僻静地。

“殿下?”一旁的茗礼皱眉道,“殿下怎得不去见清源县主,却来见了这崔十二郎?”

钟盈看了眼几步之遥的院门,叹了口气。

“这两人,都不是很想见。”钟盈无奈道。

“殿下若不想见,那便都不见了,何必委屈自己。”茗礼倒是听着来气,愤愤道,“特别是那崔十二郎,我方才看他那表情,臭得和家里才死了婆娘一般,这般不情不愿,还来元盈观做什么?”

“茗礼。”钟盈回头小声斥道。

这小丫头口齿伶俐,说话有时候颇为刻薄。

“我这说的是实话。”茗礼小声嘟囔道,“殿下还是晾着他吧,这样小心眼的人有什么好见的。”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钟盈叹了口气,“但好歹,前些日子是他救的我……”

“殿下若是要表明感激之情,那便由我出面,赠些珠宝物件什么的表示一下就好,何必亲自过来。”茗礼提议道。

“你说得有理。”钟盈恍然点头。

自己被钟蕙登门拜访打乱了针脚,脑子里糊成一团,忘了自己这壳子是帝国的长公主。

她想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

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那你……”

钟盈才要松一口气。

迎面,便见玄青色竹纹圆领袍在她面前突兀出现。

“见过殿下。”

崔巽生得贵气,衣着纤尘不染,青年身上自带着五世高门养出来的矜贵冶丽。

他这声礼,也行得不卑不亢。

似乎还隐隐带着冲意。

“崔郎君。”钟盈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殿下可睡得好?”崔巽走近一步,声线不冷不热,“用膳后若是过沉,于身子不利,殿下还是莫要过于贪睡了。”

这小子话里有话,阴阳怪气地让人听得很不舒服。

“多谢郎君提醒,”钟盈也不再退避,她应着崔巽的话答了下来,“今日十二郎到访,可有什么要事么?”

崔巽倒是没料到钟盈这般单刀直入,神情微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自己就想着让钟蕙莫受欺负,可究竟该寻什么由头来见钟盈,他也未曾想好。

“听闻……”崔巽默了默,“只是听闻元盈观极为雅致,因而……因而闻名想来一见。”

钟盈倒是听得有些失笑。

这话说得有趣。

崔巽素来不喜原身,想来今日难得拜访,大抵是为了钟蕙。

“十二郎是为了清源县主么?”钟盈揽了揽衣袖,端正了身子,目光泠泠注视着青年,出声道。

青年脸上的踌躇一瞬消失殆尽,此刻讶异地望着钟盈。

张着嘴,还未反应过来。

连同一侧的茗礼都有些瞠目,瞪大了眼睛看了眼钟盈,又去看崔巽。

“殿……殿下……”

他的心思被挑破,初初还有些愣神,反应过来后,心底怒意遏制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钟盈依然,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令人生厌。

“县主就在东南角的退室,元盈观不曾亏待她,十二郎尽可放心。”钟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继续自己回答。

青年的脸开始涨红,缩在宽袖里的手攒得很紧,几乎要掐到肉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绷紧的面容一松,扯了个冷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真是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般,目无下尘的模样。”

崔巽对上钟盈的眼睛,冷着声尖锐道。

“崔十二郎,你怎么与殿下说话的?”茗礼向前一步,大声斥道。

“难道我说错了么?”崔巽似情绪上头,无视茗礼继续说道,“当年,殿下便孤行己见于明堂之上向先帝拒婚,擅用公主之权,毫不顾及他人颜面。”

“如今既是修道身应当遵循道法,修心静身。却又怂恿圣人修建公主府,元盈观……还以私情举荐朝臣,玩弄朝政。孟拾遗只是因未按殿下心意娶妻,却被殿下记恨于心,生生断了仕途,这么多年只能凭借音律诗词见于御前,如同弄臣。”

“殿下恃宠而骄之态,肆意妄为之心,如今已然是人尽皆知!”

崔巽说得亢奋,似也陷入了某种激情。

茗礼握紧了拳,就要张口骂,钟盈倒是一扬手,示意茗礼退后。

钟盈并无所动,见崔巽的一番激情演讲稍作停顿,才寻了气口缓声道:“十二郎,今日还想说些什么,一并说了吧,我洗耳恭听。”

钟盈立得腰背挺直,眉宇微敛,露出几分难得的耐心来。

只是视野微微朝崔巽后头扫了一眼,山石后,露出郁金色绫裙一角,她神情露出几分遗憾来。

“什么?”崔巽方情绪正上头,腹中一番情绪似还要再起,见钟盈如常神色。

那满腔怒火,便是浇至冰山上。

显得他无力又可笑。

“不说了?”钟盈抬了抬眉,见崔巽久未言语,才出声问道,“没词了?”

钟盈这话,青年情绪大散,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

“可惜了。”钟盈叹了口气,挥了挥道袍折身就要离开。

“什么?”崔巽被钟盈的态度惹怒,温润之色早就褪去,竟一把拉住了钟盈衣袖。

“崔巽!你竟敢这般无礼!”茗礼起身一把推开崔巽,拦在钟盈面前,骆七!来人!快将这狂徒拿下!”

骆七从旁迅速闪了出来,抬手用刀柄抵住崔巽后背,重重一击,直接将崔巽扣压单膝跪在地上。

青年动弹不得,可崔家贵门出身的郎君哪里受过这般折辱,依旧咬着牙不甘挣脱束缚。

“殿下,求殿下饶过崔郎君。”山石后,疾步走出一盈盈少女,对着钟盈俯身一拜,“殿下慈悲,崔郎君不过是无心之口,殿下息怒。”

方还想要反抗的青年听到少女的柔音,忽而不再挣扎,而是低着头便未再动分毫。

烈日下,少女宝髻上的金钿显目,笄栉盈曜。

许是主角光辉,这声求饶落在钟盈心里,倒真如雨霖甘露,沁人心脾。

“我未曾生气,也不需恕罪。”钟盈低头看了眼俯身的少女,牡丹国色,我见犹爱。

“崔十二郎,既你是来寻清源县主的,如今人已见到,二位请自便。”钟盈转身,眼神示意骆丰。

骆丰手腕一松,往后退了几步,跟在钟盈身后。

她没给二人再与她说话的时间,转身便顺着来路离开。

身后茗礼跟得紧,她偷偷窥着钟盈小半张脸,好像也并无太大的情绪。

她摸不准殿下究竟有没有生气。

只得回头,与骆七对视一眼。

骆七接到茗礼的视线,则是撑了撑眼睛,露出茫然的情绪。

茗礼白了个眼。

行伍之人,果然粗俗。

“茗礼,你去厨下看看,今日的药煮好了没?”茗礼还想着怎么回,钟盈停了脚步,吩咐道。

茗礼抬头,前头便是那徐安的院子。

“是。”她叉手应答。

“对了,顺便拿些金丝党梅过来。”钟盈似想到什么,又转头叮嘱道。

“是。”茗礼这才看清钟盈的神情。

她与平日神情无异。

茗礼才算松了口气,转身便离去。

见骆丰还愣在原地,茗礼慌忙扯了扯他的衣角。

骆丰反应过来,对着钟盈一礼,也随着茗礼退下。

钟盈看着前头荀安的院子,那屋子近在咫尺。

如今夕阳西下,檐廊下的阴影渐长,那些桐木因日暮变得大了许多,屋子里黝黯得看不清任何人影。

她敛眉望着那窗杆子支起的空空一角出神。

那窗侧正是荀安的软塌,早日里她离开时,荀安便是靠在那软塌上低头看着书册。

她每每站在这处,都能看见少年低眉看书的情景。

只是今日,便不见这景了。

她心里堵着闷气,但站在原地也不愿动。

山野间,鸟鸣起了一声,大抵是归巢之音。

钟盈仰头看了眼归燕,便决心转身离去。

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殿下?”

声音温和,字音相缠,很是亲昵。

钟盈顿了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方才还空着的那方窗子里,那琉璃色的瞳仁,正于微弱暮光中望向钟盈。

“荀安?”钟盈心下一喜。

女子毫无犹豫地快步朝内走去。

她并未进屋子,只是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少年的脸。

就着最后的夕阳,少年眉尾的那点红痣借了光色,莹莹耀耀很是显眼。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了?”少年的神情露出疑惑。

“啊?”钟盈愣了须臾。

很快思索明白,想来是荀安才见完钟盈回来的。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问道:“今日落床走动,感觉怎么样?”

荀安神情安然,点头道:“脚上感觉好了不少,多谢殿下挂心。”

虽是她知晓的答案,可她心里究竟还是有说不出的沉落。

“那便好,”她喃喃自语了一声,敛了情绪又道,“前头观里的荷花池里已经生了花苞,你今日可有瞧见?”

那荷花池便安排在钟蕙休息的退室旁,凡是前去退室必然能见。

那是前几月,她与荀安商量想在池水里种些什么时,荀安给的提议。

“那池里竟有花苞了么?”荀安神情讶异,“没想到这么快。”

“你没瞧见?”钟盈眼睛微亮。

“我并未去那处,自然没有瞧见。”荀安回答得很坦然。

“可是方才,我问你下床行走,你说……”钟盈声音迟疑。

“今日只是在这院中走了走。”荀安接话道。

他神情平静,桃花眼里甚不带风情,正然望着钟盈。

“你没有去见……”钟盈止了话,她很想问出于口,可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时机,生生吞咽下去。

“殿下要我见什么人吗?”荀安朝着窗子靠近了些,好奇问道。

“没……”钟盈摇了摇头,“没有。”

可她心下,却被方才少年的回答声填满了心绪。

那点闷气随着油灯的点亮,钟盈忽而欢喜起来。

“殿下?”荀安又唤了一声。

“没事了。”钟盈觉得自己神情有些过了,便收了几分情绪,“那好好休养。”

少女转过身,走了几步。

脚下的步子变得轻盈,甚至隐隐还带着瞧不清的跃跃。

走了几步,她觉得这样外露不妥,便转过身道:“徐安。”

“殿下请说。”少年的视线似乎一直不曾离开。

“若你真要见什么人的话……”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抬声道,“若是你真的想见什么人,那便去见,只要你想见的,我都可以替你寻来。”

女子说得郎然,神情也很郑重。

任何人,她都可以帮他寻到。

钟盈心底与自己应答道。

少年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奇怪,视线对上少年,幽微灯光里,桃花眼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她的影子。

“殿下此话当真?”他轻轻开口。

“自然。”钟盈点头,“此言一出,此生必允。”

她郑重点头,若是荀安说他现在想见钟蕙,她也可以立刻把钟蕙带来。

少年却轻声笑了一声。

“我此刻,只想见殿下一人。”

“嗯?”钟盈愣了愣。

“我说我此刻,想见的,唯有殿下一人。”

少年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她,桃花眼里盛着万千柔意,如被勾着神魂,让钟盈一步一步沉陷。

钟盈脸一瞬红了起来。

庆幸此刻暮色将至,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个……”钟盈说话有些结巴,“那个那个松雀鹰,我早日里刚让人喂过……”

她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不知怎的想到那只荀安赢回的松雀鹰。

“好。”少年应的也很快,“殿下喜欢松雀鹰么?”

“啊?”这回钟盈有些瞠目。

“我年少的时候,曾养过一只松雀鹰。”少年的声音平静。

钟盈抬头看去,他眼底还带着盈盈柔情,可此刻隔着暮色,他眼底像是有一层烟雾,钟盈忽而觉得她有些看不清他。

甚至心下的不安冒了上来。

她好像要触及到关于他的什么东西,她很惶恐,又努力想平复心绪。

她在等他亲自开口。

“我在这闷得久了,过些日子,殿下能不能允我出去看看?”

少年却忽而转了话。

钟盈反应过来,仓皇点头道:“好。”

少年莞尔:“多谢殿下。”

“那你早点休息。”

钟盈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摸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要对着荀安,她就总有些东言西语,心思不定。

她晃了晃头,不敢自己想下去。

……

酷暑渐消,天气逐而转凉。

荀安伤势渐好,王奉御终于允荀安可下床走动。

临近中元,城中四处皆卖冥器等祭祀之物。

虽为祭奠亡者之日,但大齐百姓从不放过任何节日,勾栏瓦肆,东西市倒是愈发热闹。

她在元盈观闷了许久了,便干脆带着荀安一起入城去随处走走看看。

荀安不置可否。

钟盈没让茗礼跟着,她如今住于道观,因而中元又是地官清虚大帝赦罪日,她知晓茗礼素来不是很喜欢荀安,便遣茗礼去安排相关事宜。

她偷偷只带了骆丰随身出门。

多日不曾进邑京,坊市间除却冥器等祭奠之物,果食,花果不绝,倒并无凄苦遥思之意。

人愈发多,她便着荀安下了马车。

少年很安静,视线停至街巷间时,无多表情流露。

钟盈很快懊悔了。

过些日子便是中元,凡齐人皆要供养祖先素食,可荀安早已弃之以前的身份碾如尘烟,更何论祭奠先祖。

“小郎君可要卖盏莲花灯,祭奠祭奠先祖啊。”有小贩叫卖。

那花灯就要触及荀安的衣袖,钟盈朝前一步,错开了那小贩的手。

这一触,她与他的距离凑得很近。

身后人拥挤,她一时也退不回去,只能被推搡到荀安的胸口。

很快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气,还能感觉到少年起伏的呼吸。

身后又有人推搡过来。

“前头许十三娘唱歌呢!”有人高呼一声。

四周的人群得了信,一哄而上朝前。

钟盈被挤在众人中朝前,她回头想看荀安。

却被人流生生隔开,逐渐瞧不见菘蓝色。

孤身一人的逆力抵挡不住朝前的洪流,倒是骆丰生得高大,入鞘之刀勉强为钟盈辟开一个方位。

“徐……徐安!”钟盈喊了一声。

“骆七!还有徐安!”钟盈几乎是被洛丰提溜着扯出人群。

终于至一酒肆檐廊下,钟盈微喘着气。

她朝远处望了望。

花车之上,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梳朝仙髻,宝钿金簪,眉目秀长,恍若仙子落凡。

女子衣衫轻舞,歌声盈盈而来,缭绕于屋舍之间。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人群还随着花车移动不断朝前,兴起之处朝花车上扔着花束。钟盈避不过去,只能垫着脚往人群中寻少年。

“骆七,你看到徐安了么?”钟盈扯住骆丰的衣袖。

“殿下,那可是许十三娘啊!”骆丰已被花车上的女子吸引了视线,情不自禁感慨道。

“许十三娘?”那花车至钟盈面前,她蹙眉仰头看去。

女子容貌愈发显目,若钟蕙是含苞牡丹,则许十三娘大抵是盛茂芍药,全然绽放其国色天香。

“殿下不知许十三娘么?”骆丰道。

“是何人?”钟盈问。

“这可是名满邑京的许十三娘,‘喉啭一声,响传九陌’,这可是昔年圣人亲自夸赞的。邑京城的诗人们,都以能被十三娘唱诵为豪。”骆丰满目向往。

钟盈未等骆丰感慨完,寻着人流空隙便重新涌进人群。

“殿下!”身后骆丰的声音被清凉歌声淹没,钟盈挤在衣袂罗群之中,被裹挟着竟不知要往何处。

但她努力视线四下散去,向前伸着手想拨开人群。

鼻尖是邑京城娘子们浓郁的香囊胭脂,花车上许十三娘的歌声清凉盈耳。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西池。

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

许是临近中元,这首李太白的诗词本就哀婉,此刻愈发令人潸然。

“徐安。”她努力拨开空隙,试图挣脱人流朝前挤去。

裹挟的气力无处宣泄,只有如浮萍般任意随人流向前。

满目鲜花而坠,颇多至衣衫上,来不及掸去。

耳鸣声里,女子歌声仍不停。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女子的重复着最后一句词,哀婉凄苦,甚有周边人感于心拿帕拭泪。

扬着尾调的曲子,至高凛处忽而坠落,如有无尽悔恨。

钟盈的心忽而梗塞了一下。

连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徐安丢了,她亲自把人带出来,却又亲自丢了他。

若是他再回到之前那般屈辱的生活,她该如何……

花车渐渐朝着她位置远离,她逆于人流,站在原地举目四望。

“徐安!”凭空地,她轻声喊了一声。

仿佛思绪跟着一白,她虚无的视线朝人流渐消望去。

空洞的视点在一街巷转角处停了下来。

接而,她眼睛亮起了光色。

在诸多华贵衣衫的缝隙里,她看到熟悉的菘蓝色衣衫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文中唱词取自李白《独不见》

“喉啭一声,响传九陌。”

取自《太平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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