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帮
荀安正好衣冠, 身上的深青色官服白日里已然由婢子们熨过,很是妥帖。
腰上革带他系得很宽松,脚上的短靴也是新做, 很合脚。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即使过去这般多年, 他对这张脸还是会有片刻的恍惚。
昨日夜里又梦见了一些往事, 睡得不是很安稳, 最近不知怎的,总是能梦到些前尘往事,多少还是有些打扰心绪。
索性, 这疲乏并未在他脸上表露出很多。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苟身于瓦肆的乐人,躲于阴暗不得见人, 而是依着另一个身份重新回到大齐朝堂。
那是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全然不同的感受。
门外有人敲了三下门,极其有规律的响声。
“进来。”荀安转过身。
门里送进些光线,接而很快阖上。
那是一个素色衣衫的小道,眉目清秀,手中拿着拂尘,对着荀安叉手一礼:“东家。”
“观中生活, 可还习惯。”荀安缓缓坐下, 抬头看着那小道。
那小道怔了怔, 迅速叉手:“能替东家办事,是某莫大荣幸。”
小道走近一步, 道:“许十三娘有消息了。”
少年垂了垂眼睛:“说。”
“十三娘于哥舒大将军府中发现与临王的书信往来。”
“知道了。”少年抬手。
门又再次阖上。
几束微弱的阳光落进来, 飞舞的尘土在空气中旋转。
屋子里寂静了片刻。
坐着的主人才缓缓站起身,重新合上房门。
观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侍从拿着矮凳蹲身, 他踩了一步掀开车巾。
看到车里的人,神情惊讶。
“殿下?”他还维持着拉着车巾的动作。
“殿下怎么……”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里面的女子催促道。
“是。”荀安点了点头,然后踏步钻进马车。
“今日你第一次去大理寺,我来送你。”
钟盈今日换了寻常邑京小娘子的衣衫,连同髻上都只簪了几根素簪。
唯一显目的是发髻上的一朵桐花。
紫色的花芯,白色的外围花瓣,在乌云发髻间,很是显眼。
其实钟盈的容貌清冷,眉眼细长,微微低头时,如庙观里那樽最安静的天女神像。
虽然寂静,却让观者能感觉到她身上所连接着凡尘俗世的温柔。
这样的一张脸,应当用金银宝钿相衬,而非这样单单的一朵桐花。
他视线淡淡停在那桐花上时,心底却觉得有些厌。
可眼角眉梢却并无多变化,而是扬了一个温柔的角度。
“殿下今日,很好看。”
随后,他很快注意到,钟盈的神情虽并无表露太多,但耳朵却微微有些泛红,微低头没有看他。
“大理寺的饭食也不知好不好,这里准备了些糕点,”随后女子从一旁那处一套护膝,塞到他怀里,“之前的那个,不是在考试的时候用坏了吗?这个薄了些,虽说如今春日也用不着,但等冬日了也许能用到。”
女子说的话多了,荀安一直没出声。
她停下来,露出些许疑惑望向他。
他本冷着的眉眼,才重新添了几分颜色。
“今日殿下来送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他伸出手,把手覆在女子的手上。
挂在手上的念珠尽数落在她衣袖上。
他的这具身体,即使在春日里,多数时候手也是极冷的。
若是寻常人碰到,都会自动避开。
可在触及那温热时,他明明感觉到因凉意那女子先颤了一下,却没有任何退缩。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春日光景灿烂,易夺人视线,”她的眼睛望着他,“但你记得早些回来。”
她甚至把另一只手覆上去。
“我会等着你。”
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眼睛上方的那一层新月并非是从眼角里长出来的,而是悬于上方,便愈发衬得眉眼细长。
里面的瞳仁不大不小,淡褐色里像是留着光,仿佛都落在了他身上。
可那点光,他觉得很是灼热,灼热得让他憎恶。
“殿下,究竟知道我多少呢?”
他心里涌起了另一种恶意。
女子的手忽而顿了顿。
“我有时候觉得,殿下似乎很了解我,可又觉得,殿下总在隐瞒什么。”
“当初殿下是为了寻我才去酒肆的吧?殿下又是如何知道我的呢?”他身体凑近些,“这些问题,我一直留在心里许久了,殿下究竟,瞒着我什么?”
“我……”对面的女子有些怔神,她没有再对上他的视线,“我的确有一些……”
“殿下不想说的事,我自然不会逼迫殿下。”他温温笑了笑,眼睛里复装上深情。
马车声逐而慢了下来。
“并非我刻意隐瞒,等时机合适,我把我的事情都与你说。”她抬头看他,声音有了几分果断。
“郎君,大理寺到了。”外头车夫道。
他把手抽了回来。
指尖略过女子的手背,手腕上的念珠发出零零当当的响声,女子的手心朝着他的方向赶了赶。
却很快停了下来。
“安告退。”
“好。”钟盈点头。
荀安转过身,掀开车巾时身子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
荀安对大理寺的官职生活其实并无多期待,其间的公务也正如他预料那般,琐碎但也称得上井井有条。
大理寺的官员对他私下颇多碎语,但他倒是无意。
唯独卢昉那三人倒是对他恭敬。
许是受了钟盈的拜托,卢昉对他很照顾。
日子这般如流水缓缓而过。
他很快发现,每每从官署回观,无论多晚,那观门口永远都站着玉色道袍的女子。
她的脸或是笼在黄昏柔雾间;或是隐在暮色烟雨里;
手里永远提着一盏绢灯,在昏暗树影间亮着微弱却又明晰的光。
……
钟盈发现她其实愈来愈喜欢这样的日子。
平日里拨弄花草,与茗礼骆丰他们打趣,或是进宫陪钟谦说话,每次到黄昏时必然在观前等着荀安归来。
这甚至成了她身体的本能。
荀安甚少提及大理寺的公务,钟盈便只是私下着卢昉关照。
但她总觉得,按着荀安的能力,大抵也能做的很好。
有时候荀安会因为公务暂且不居于,但她到了时辰,还是会想着在门口等一会。
待掌了灯,再缓步回院子里去。
荀安的公务好像很繁忙,她也有许多作为长公主需要参与的宴席。
那桐花开了落,落了开,被没了雪,重新抽了枝叶。
她寻了空,便把观中大半植被皆换作桐花。
但日子即使平淡,到了荀安休沐时,她也会如邑京城最寻常的人家那般,或是泛于曲江池,或是林间望月,再抑或是看着他马球狩猎···
他们之间好像是有种莫名的默契,却也并没有更进一步。
至于荀家旧事,她也未曾听到风声。
时间似乎在过,可许多事却一点都未动。
钟盈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她大抵能过一辈子。
入了秋,山野间丛林渐渐变了颜色,空气中渡去夏日的生涩味,添了一点萧瑟。
邑京的天愈发高了。
卢昉作为元盈观为数不多的常客,元盈观诸人对他的出入颇为放松。
至于书信一事,似乎也遇到了瓶颈。这一年多来,卢昉只说线索已断,钟盈便也不曾多问。
钟盈抬手将第二碗茶递了过去,却见对面卢昉皱着眉,一动未动。
“怎么了?”钟盈询问。
卢昉这才反应过来,对着钟盈叉手:“是臣失礼了。”
“无妨,”钟盈额首,问,“今日卢公前来,可是要与我说什么?”
“是徐安那里出了什么事吗?”
卢昉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才道:“并非是因为徐评事。”
“之前殿下遇刺一案,臣有了一点眉目,因而想来问殿下一些事情。”
钟盈点头。
她本以为过去这般久,卢昉公事缠身,早就将此事忘了。
却不曾想这般日子过去,又有了线索。
“殿下可知晓东西市的牙帮。”
牙帮是一群牙郎们自发组成的民间帮派,牙郎以买卖方中间交易收取佣金为生,他们做的生意广泛,遍及邑京诸多行当,其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
因这一组织牵扯甚广,即使是官衙对这些熟知邑京各处的牙郎们没有办法。
“邑京城不仅有明面上遵循官府律法,在阴暗处,也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这些牙郎们是这繁华城市里的滋生出的一群人,找他们办事,先要给一贴身信物放至指定地点为办事定金,若是牙帮满意这信物,便会与所要买者商议价格,只要价格合适,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们办。”
“因涉及行当诸多,且有时官府都需他们提供线索,因而很多事情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呢?”钟盈有些奇怪,他为何会提及这件事,“那群要杀我的,是牙帮找的人?”
卢昉摇了摇头。
“并不是。”
“只是臣最近寻到官服安在东西市里的暗桩,那暗桩言,的确有牙郎曾去那群亡命之徒在邑京暂居的宅府里去过一趟。”卢昉眉头皱了起来,“那院子僻静,又位于邑京城最偏僻的角落,寻常不会有人过去。那牙郎只是在外面绕了一圈,很快便离去了。”
“可这也并不能说,他们与牙郎毫无关系吧。”钟盈问。
“自然,”卢昉道,“因而季参军的案子,臣也是追查到与牙帮有关时,线索便都断了。所以臣才不得不怀疑,殿下遇刺与季参军的案子,定然都与这牙帮有干系。”
“今日来,是想问,殿下以前可与牙帮有什么恩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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