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殿下, ”杨继止了钟盈话,“殿下只需知道,圣人所做, 都是为了殿下好就够了, 旁的事, 不需要殿下劳心。”
“待过了这日头, 等邑京的这场雨停了,到时曲江池的荷花就都开了,圣人会亲自带着殿下去游湖赏荷。”杨继说毕, 拍了拍手,一旁的宫婢皆上前来,“好生照顾殿下, 若是殿下有任何不适,你们就都自行谢罪吧,”
“奴告退。”钟盈还想追几步,杨继已快步至廊下。
身侧的小内侍撑了伞,很快都消失在雨中。
钟盈站在门口,抬头看着不远处太液池上的水波。
暴雨带起了池水翻涌,好像下一刻便要将这水榭吞没。
苍穹灰蒙蒙的, 浓厚的乌云染去了所有清透颜色, 压抑着整个宫殿似要覆灭。
外头围着许多龙武军, 隔着树影,她还能勉强看得清。
从扬州陡然升起的不安在她进了这大明宫后不断放大, 仿佛下一刻, 天地就要将她吞没。
外头起了打更的声音,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来。
她忽然反应过来。
她被钟谦,囚禁在宫里了。
宫里的晨暮鼓起落, 连日的暴雨却未有片刻停下。
钟盈皆是勉强睡去复醒来。
整日都是蔫蔫的,全身像是被抽干的力气。
因茗礼骆丰他们皆不在身旁,她在这巨大的宫殿里,只能看着那些低着头不与她多说一句话的宫人。
内心的不安不停放大,每每午夜惊醒时,心悸不停,便只着宫人点了烛灯,拿了几本书翻看几页。
除却这些,平日便只能依稀看到的龙武军日常交接。
过了三四日,杨继复进殿的时候,钟盈正靠在软塌旁,窗户没落杆子,雨水尽湿了碎发。
“怎么回事,落了雨也不把窗子阖上。”杨继转头斥一旁的婢女,“殿下的身体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
婢女们身子一颤,躬身就要去关。
钟盈回头:“杨公莫要怪他们,是我特意要开着的。”
杨继见钟盈说话,叉手道:“殿下。”
“如今虽是夏日,但雨气万也不可多沾了,莫要染了风寒。”
杨继说到“风寒”二字的时候,钟盈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疼。
跟着呛了两声。
这些日子被关在宫里,她那风寒似乎还带着些尾巴,
不曾饮药,就觉得心里极不舒服。
“咳咳……外面如何了?”钟盈捂了捂唇,抬头问杨继。
“殿下。”杨继低头没有说什么话。
但钟盈很快抬手道:“我知晓你要说些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五郎还处理得过来么?”
“回答是或不是,即可。”
杨继抬手避退了众人,待殿内安静下来,他才拱手道:“是。”
钟盈这才松了口气,钟谦还能处理过来,那么荀安那里也应不会有事。
但若钟谦将荀安作了弃子……
她思考到这里,又不敢再想下去。
“我在这里多日了,五郎既不让我出去,那我便不会出去,但是劳烦杨公与五郎说一声,我被茗礼伺候惯了,麻烦能否让茗礼带些东西进来,陪我入宫住着。”钟盈掩了唇,抑了想咳嗽的声,哑着声问道。
“殿下放心,奴定会与圣人告知一二。”杨继没有反驳。
“对了,麻烦杨公,让茗礼把我之前常吃的药也带进来,”钟盈补充道。
“殿下的身子?”杨继抬头担忧,“可要请太医署派人来看看?”
“只是有些轻微咳嗽,因这些日子断了药,麻烦杨公莫要和五郎说,扰乱了他心神。”
“奴知晓了。”杨继叉手。
一时屋子内复安静下来,外头雨声闷沉了片刻。
太液池上的水纹也缓了些许,但天依旧阴阴沉沉的,远处宫阙重重压云。
好像这个大殿与这四周的一切皆被隔离开来,沉默又寂静地伫立在这水侧。
再晚些的时候,茗礼进了宫。
她身上还沾着水汽,见着钟盈两眼泛着泪,对着钟盈重重一拜。
外头护送的龙武军很快退了去,茗礼这才走近,上下仔细检查钟盈。
“殿下,殿下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她扑了上来,卧在钟盈的膝上。
“哭什么。”钟盈见她泪流地厉害,摸了摸小婢女的头发,轻声道,“我不过是在宫里住了几日,以前也不见得你这样。”
“我,我本想着,若是,若是殿下再不召我进宫,我便去求杨公,无论如何,就算是死,我也要和殿下死在一处的。”她身体抽搐得厉害,说话也有些不利索。
但钟盈在听到“死”一字的时候,本能颤了颤。
她抬头看到堂下还站着几个小道,手里皆捧着东西,大抵都是茗礼从元盈观里带出来的。
站在前头的小道生得眉清目秀,钟盈侧了侧头。
这脸倒是的确在观中见过几次,但她一直都未问。
眉宇间,似乎与荀安有那么几分相像。
“这是我特意选的,从元盈观带过来的。”茗礼擦了擦眼泪,“宫里的婢女不知殿下习性,这些小道们都是手脚麻利的,且在观中待了多年,殿下尽可放心。”
钟盈额首,指了指前头那个小道。
“你,唤什么名?”
“回殿下,奴俗家姓郭,家中行十九。”
“这十九常年管着咱们观中的药房,煎药很是认真,之前观中各人药需几两几分,他都记得分毫不差。所以我特意带了进来。”茗礼解释道。
“十九,既来了,赶紧去煎药吧。“茗礼抬手。
小道应得极快。
“是。”
堂下的人很快一一都退去。
待殿里的人少了许多,钟盈才稍显肃容。
“茗礼,外头如今咱么样?是不是临王有了什么动作?”
茗礼脸色一变,四下扫了一眼。
然后摇头道:“外头倒也没事,只是最近城中金吾卫巡得更紧了,连同坊里的武候们也比平日多了许多,除却这些,倒也没别的变化。”
“前些日子,杨娘子有来元盈观登门拜访,我只说殿下进宫去了,杨娘子便也走了。”
“她可有说别的什么?”钟盈问。
茗礼思索了半晌。
“未曾,只说待殿下回了再来登门。”
“除却这些,还有别的吗?”钟盈继续追问。
茗礼摇了摇头。
“除却这些,并无变化啊。”
“那徐安呢?徐安他现在在何处?”
茗礼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神情忽而变了。
她像是迟疑,又有些躲闪。
“茗礼,你如实说来。”钟盈加重了语气。
茗礼退后几步,叉手恭敬道:“茗礼不敢欺瞒殿下,我与骆丰随殿下进京,殿下被杨公带入宫,我便着骆丰跟着徐安的马车,只看到徐安被压进了大理寺。”
茗礼道。
“然后呢?”
“我让骆丰守了几日,却不见徐安有出来,倒是大理寺进进出出多了许多人,有一日还进去了好几个普通百姓。”
“可有临王?”钟盈抓住茗礼问道。
“临王倒是没有。”茗礼摇了摇头。
“不对啊,”钟盈喃喃,“难道那日临王说的话,只是随意吓唬我的吗?”
“我只知晓这般多了,别的一律不知。”
“罢了。”钟盈叹了口气,“你去退室修整修整,先休息一会。”
“是。”茗礼叉手。
待茗礼退下,钟盈揽了揽衣衫,窗子已经被阖上。
外头天色暗了下来。
“殿下,这是今日的药。”许是茗礼忙着安置东西,十九亲自端着药立于钟盈身侧。
这小道身量与钟盈差不多高,只是眉目间还是一团稚气,是少年欲长不长的时期。
钟盈瞥了眼暗褐色的药汁,叹了口气,便捏住鼻子一饮而尽。
药汁苦涩,还呛在喉管里,苦涩蔓延了整个胆汁。
但这些日子的恹恹好像淡了一些,喉咙里的不适也稍有淡去。
她把药碗端回了十九捧着的盘子里,道:“今日辛苦,早些去歇着吧。”
十九点头。
“殿下也早些休息。”
十九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捧着药盏又回头。
小少年眉目俊秀,问得也很是妥帖。
“殿下,奴带来的药罐子方才不小心碎了盖子,需换一个新的,不知奴是否能去太医署要一个来?”
十九低着头,灯光昏暗,除却比荀安身量低一些,别的倒是极为相像。
“此事你告知外头的守卫,让守卫带你去寻。”钟盈道,“宫里人杂,注意安全。”
“奴知道了。”十九叉手。
夜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茗礼的到来,还是喝了药的原因,钟盈睡得比前些日子踏实许多,但梦境里还是混杂,一时是荀安的脸,一时又是爸妈们的样子……
雨落得大了,连同梦境都是像是被浸在水镜里。
她醒得也比往日里要早些,外头落了几缕虚无的光。
茗礼还卧在一旁的软塌上,睡得安稳,钟盈悄悄起身,拿过衣架上的衣衫盖在她身上。
然后垫着脚往外移,手碰至门,微微一推,门轴起了声儿,她往外小心踏了一步。
檐廊下卧着个身影,听到动向,窸窸窣窣蓬松开来。
“参……参见殿下。”十九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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