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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


血迹遍布了整片枯萎的草木,  少年的脸上都是血,脸上的皮肉正以快速愈合的方式在改变着山势,依稀能看到半张脸的眼角隐约有一颗红色的痣。

他握着刀,  唇角也裂着血,如同地狱攀爬而上的鬼魅。

那哥奴已断了一臂,  身上皆是大小不一的伤口,他把刀抵在哥奴的脖颈上,左右比了比,似也没寻到什么合适的地方。

哥奴看不到身后人的脸,  但能听到骨肉重组的声响。

他此一生从未见人有此怖色,而比之更令人惊惧的是,他忽然明白,那日在邸店,身后此人根本不曾使几分力气。

明明他全身气息全乱,  却似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般让他毫无反手之力,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王城豫的方向:“阿耶,阿耶……救我。”

那是对生的哀求。

荀安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牵动了胸上的伤口,  他吞了血沫,用空出的手擦了擦唇角。

“王城豫,  你这儿子,也不怎样么。”他的脸上血肉还在蠕动着,  一身赤红的袍子,  分不清哪里是血迹。

只听他漫不经心道:“陇右王氏,都只能教出这样的人么?”

还未愈合的唇角扬了笑,露出森森牙骨。

王城豫握了握拳,看了眼自己的儿子,  又看向那个握刀的人。

“我陇右再差,也在这世间多活几年,想到还有你们荀家在下面等着,死的路上倒也并不孤单。”

寒风呼啸,少年在风里叹了口气,他手腕用力,在哥奴身上落下第一刀。

惨叫声起。

“王大将军,我不像贺淮那小子一样,脾气好,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这些年,我最擅长杀生剥皮,知道怎么可以使人即使割了千刀,还能残喘活着,直至血尽而死。”

他手指一落,第二声惨叫而起。

王城豫捏紧了拳,气血上涌,胸腔起伏。

“荀安,这身体服用那蛊虫已然亏空了吧,我只消等你换骨完毕,你又是筋脉全断之相,方时,也不用我多费力气了。”

“大将军倒是颇为在意我的身体,”他低了低头,一半的脸已呈媚色桃花之态,“可我自己,却并不在意。”

少年握在哥奴脖颈上的刀未有丝毫倾斜,第三刀落下。

“阿耶,阿耶,救我!”这一刀伤了声线,声音里泛着踉跄的血沫。

“令郎的骨头生的好,待我把肉一片片劈干净了,让您亲自看看,您儿子漂亮的骨架子。”他扑哧笑了一声,媚色的桃花眼对着王城豫扬了扬。

修长的骨节落下第四刀。

“阿耶,阿……阿耶……”哥奴已喊不出声,“阿耶,疼,疼……”

王城豫闭上眼睛,长刀握于手心,对着他们直跃而起。

“你这狗奴,我定要杀了你!”

少年叹了口气:“不想和你费口舌了。”

他手腕向后一转,刀柄握于手心,直捅入哥奴喉管,献血尽迸。

他抬头看向逼近的王城豫,冬日山野的风清楚带起了他额边碎发,实现被割裂成两半。

无尽黑暗里,他举起长刀。

贺淮以她为信仰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而徐安还要如蝼蚁般缩在角落里,双手沾满鲜血继续残喘。

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

钟盈没有回房间,而是整夜坐在崔知易的床榻边。

外头的烟火起了灭,灭了起,屋子里的灯火熄了,便只有一轮水蓝色的月亮。

崔知易一直未醒,钟盈看着他的脸在月色转移的光线里扬起,一侧的镜子里烟火也从明亮至寂灭。

月亮在下去,太阳在上升。

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整夜停不下来。

视野里也几乎都是散乱的痕迹,至后半夜,瘾症又涌了上来,她攥紧了崔知易一角的被褥,咬着牙不敢发出声。

思绪被漫长的痛苦打断,她时而想到了近在咫尺的焉都山,又想到了柳绿花红的江南,满城灯火的邑京城,忽然都成了结冰千里的河流,最后都成了莽莽荒原……

她大喘着气,试图尽力将那些走马灯似得记忆留住,手指攒得愈紧。

“三,三娘?”直到有人唤,她恍惚抬起头。

崔知易的脸略有苍白,却还是支起身:“三娘,你是不是又犯瘾症了?”

他这一声询问,那痛苦在忽而退去,她摇了摇头。

“你没事吧?”钟盈凑近些,试图仔细打量他的脸,“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没事。”崔知易摇头,“那日夜里我出门睡不着,想出去走走,谁知在走了一步便昏了过去……”

他挠了挠头:“别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三娘,你真的没事吗?”他语气担忧,“你这瘾症……”

“我没事,”钟盈站起身,“再修整几日,我们出关吧。”

“出关?”崔知易愣了半晌,“这么,这么快吗?”

“你在凉州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么?”钟盈问道。

“我?”崔知易摇了摇头,“我以为,你有什么事……”

“我没有了。”钟盈低下头,“早就不该再有了。”

“你的药用完了,我再去抓些来。”钟盈道。

她往外踏了几步,忽而又被身后的人唤住:“对了,三娘,我前些日子寻人替你配了压那瘾症的药,就在我那书案下。”

“那药是……”

“我知道了,”钟盈止住了他的话,“多谢你。”

“不用。”崔知易的声音低了些。

钟盈踏步出院子,那院子里的桐花还未开,连同枝叶都不曾冒出一点。

过了上元的凉州街巷依旧热闹,却不似昨日那种灯火阑珊的天上京,而是冒着烟火的人间。

她踏了几步,日头晒在身上正好。

走过罗九娘铺子的时候,外头贴了封条,有一半被吹了下来,上头的门板大半退了色,连同最旁的一面旌旗都只剩细长的一根竹竿还支在半空。

人走茶凉。

她心下悲哀。

那日昏暗的地牢里,女子站在她身前,并无屈服,而是站得笔直。

她的发髻微有凌乱,胭脂也全花了,但她身上好像生出了某些巨大的深深扎根的东西,媚色成了冷冽的光,她比任何时刻都要坚定。

“业盛四年的初冬,满城落雪,我在铺子外第一次遇到他,他那时才从大食跟着商队回来,半路被匪徒劫了道,很是狼狈,我看着可怜,递给他一碗热茶。后来他和我说,就是那一眼,他对我一见钟情,之后我们便结为夫妻,婚后的第一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我与那陈参军本就有过口舌,那陈参军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我以前曾做过平康坊的伎,大肆于城中宣扬,我丈夫知晓此事后,便开始日日酗酒,与之前的温柔缱绻大不相同。”

“平康坊旧事并非我有意隐瞒,是我每每想说,他都对我说,他不会计较我以前的事,我以为,此话是出自他真心。”她说道这里时,抬手抚了抚鬓发。

“在那之后,他每每醉了以后便会对我动手,有了一次,便有二次,我被迫忍受着他醉中对我的百般□□,可醒酒后,他却又跪在我身前与我道歉,说下次绝不再犯。”

“殿下,我方时总想起我与他才在一起的那些甜蜜日子,时间久了,我连自己都觉得,我这样肮脏的女人能得一男子愿娶,已是三生有幸,我那时自己也厌恶自己,甚至觉得他的打骂可以赎我以前做伎的罪孽。”她苦笑。

“殿下可知,九娘当初为伎是因家中贫寒,我父母为一口胡饼便将我卖进青楼,并非我自己自甘堕落。我日日陷于自我痛苦和他加诸的辱骂痛不欲生,我与杨姐姐通信,信中随意提起此事,杨姐姐与我说,我不应囚于□□中,当迫切断绝这段关系。”

“我与他提出了和离,熟知他对我打骂更甚,说他不计前嫌娶了我,我既已嫁他,就应遵从于他,怎敢有这般想法。”

女子说到此处眼底含泪,语气愈发决绝。

“我那时才明白了,他终究还是只把我当做一件从属物,他看不起我,殴打我,辱骂我,我要让他知道,我罗九娘绝不对屈服,我每日都在他饮的酒里添毒,直至半年后毒发身亡,我替他敛尸时心中却有无限悲凉,我做过伎,如今又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死后定然是要落到阿鼻地狱受无尽业火的。”

“唯那日,殿下对我所说之言,我才从那煎熬中解脱。”

“女子绝不能自轻自贱,我从不是肮脏之人。他试图借着爱我来囚禁我,让我甘愿屈服他。殿下,我不愿意!他们都说平康坊的女子低贱,可平康坊最多的,便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们,雁塔提名要借女子来成风流韵事成全美名;郁郁不得又要用女子来寻自己英雄气概。什么名士,什么清流,卧于女子裙下时,早就将圣人之言抛掷脑后,满嘴脏言,洋相尽出,出了平康坊义正言辞说什么家国天下,两袖清风。”

“世间最虚伪之人,便是那些男子,占着出身对女子指指点点,是在好笑,要九娘说,世间的男子远不如我们平康坊的伎,我们可为情义而两肋插刀,也可快意恩仇,他们男子为了那些虚名却是瞻前顾后,令人作呕。”

“以前我未后悔,如今我也绝不后悔。”她整了整发髻,“若是再来一次,我还会杀他。”

“但我也知,杀人自需代价,所以九娘,甘愿伏诛,”罗九娘伏身一拜,“九娘祝殿下,诸事万安。”

钟盈敬佩罗九娘的勇气,可她却没有能力救她。

只是为何府衙久久不曾判她的罪名,她有些困惑。

“你没听说么?”她身旁有人低语,“这家酒肆的老板娘,昨日于狱中自尽了。”

“自尽?”钟盈转过头,拉住说话人的衣袖,“你们说的是谁?”

那两个妇人瞥了眼钟盈,指了指那铺子:“就是这家,罗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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