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朔
一望无际的大漠, 只有遍布的砂石和枯草,绵延的沙丘之间,只有一行驼队缓慢行进。
钟盈坐在前头的骆驼上, 身体随着骆驼左右晃着,烈日当头, 她被灼光晒得皱起了眉。
身上已换了异域的衣衫,赤红色的围纱裹住了大半的脸,只露出淡褐色的眼睛,额上的华胜钗环叮叮当当晃着, 她其实还有些不大适应这个装束。
偏那崔知易定要买了下来,说是这套裙衫好看,她耐不住他啰嗦,便只能勉强着身穿上。
许是日头晒的久了,她觉得胸口沉闷, 从凉州带出来的药在突厥逗留的这一月里早就用光, 她这些日子只能勉强撑着,继续朝前进。
她视线往远处眺了眺, 低头拿着笔在自己的游记上描摹远山沙丘起伏。
“三娘, 这么晃你都不忘了画那册子,我也真是服了你。”崔知易倒是躺得比平日里还有松散, 他顺着骆驼的起伏,身体也跟着摇晃不停。
钟盈瞥了他一眼, 她此刻分不出力气与她说话, 便继续低头描摹,的确写不清什么字迹,但还是勉强能粗乱看出此刻的地貌。
她听到崔知易用粟特语与商队的人说了几句话,她与商队待得久了, 也能大概听懂几个词。
“还有多久能到驿站?”她问。
“他们说,突厥最近与回鹘关系不是很好,到时候出边境怕是要花些日子。”崔知易道,“咱们也不用心急,都在这骆驼上晃了这么久了,算是修整几日。”
随后他看了眼钟盈:“你这身子,还是再多休息几日才是,那胡医契多虽咱们未寻到,但说不定再待些日子就柳暗花明了。”
崔知易说得很轻松,又往后躺了些。
他总是一幅无有在意的模样,无形中会让钟盈少了很多烦须。
她视线往四处看了一眼,刚入突厥地界时,正是春日,草原遍地花开,一路也顺心无阻,唯独到这一块地方,皆为荒漠,好像四野除了砂砾看不得任何活物,在极致的安静中,总让人无端得觉得不安。
突厥临边一带,多出沙匪,常劫来往商队,来往无影。
这是钟盈出行前看到的话,她心中默念此句,抬头见远处高一些的沙丘上,好像有什么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她皱了皱眉,意图再看清些。
时间并为给她多余考虑,耳畔传来隆隆声响,那是贴着地面咆哮的马蹄声。
那点黑影忽然扩大,四面皆有人围着他们商队而冲,为首提着弯月断刀,一刀断了前头商队领头人的喉管。
鲜血迸出。
尖叫声四散,钟盈愣在原地四下围看,连同这匹骆驼都惊慌得不知要转向何处,她很快定过神,准备下骆驼,抬头时鲜血先扑到脸上。
“三娘,三娘!”她听到崔知易在大声喊着,然后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将她从骆驼上扶了下来。
“三娘,你没事吧。”是崔知易的脸。
“我没事,”钟盈看着四处层层围绕的尘土,她试图在马匹与慌乱的人在烟尘中寻找生路。
“这些是沙匪,专门抢来往的商队。”崔知易将钟盈护在身后,“他们一般只抢商物,抢够了就会离开。”
“不过你这一身实在太招摇,还是快抹些泥在脸上,把这围纱扯下来。”崔知易道。
钟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慌而拿泥往脸上抹,一手就要解围纱。
她还未直起身,抬头时血腥气扑面而来,一柄弯刀贴着他们的头皮擦了过去。
钟盈一把扯住崔知易蹲下身。
那马蹄又从远处绕了回来,主人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沙匪。
那刀对着烈日直接朝着崔知易劈了下去,钟盈往后步步退去,她余光看到落在地上的长刀,在估计自己是否能举起挡下这一刀。
电光火石之际,远处一柄长箭凌空而至,直直打断了弯刀落下,四面又起了不绝马蹄声。
烟尘滚滚淹没了钟盈的视线。
四周的粟特人惊叫起来,与方才不同,那是欢喜的叫声。
那群匪徒闻声高嚷了几句,钟盈还有些听不懂这几个词汇,便见他们如呈丧家之犬般,溃散向后褪去。
“这是什么?”钟盈问还在出神的崔知易。
崔知易被方才那一刀还未反应过来,抚着胸口喘气,只顾得上摇了摇头。
“小娘子,那是阿史那将军,”粟特人听到钟盈的问题,用齐语道,“他以前还是你们大齐的大将军呢!”
“大齐人?”四周烟雾散去,钟盈终于能看清前头的男子一身突厥甲胄,身形魁梧,虽满脸胡须,却分明是个齐人的模样。
“为何姓阿史那?”钟盈扭头问那粟特人。
“听闻他以前是大齐的大将,投降突厥后,便由突厥可汗赐了皇姓,后来便留在突厥了。”粟特人道,“不过他不替突厥大汗打仗,就只留在这商道上,护卫来往的商队,我们今日可是遇到好运气了。”
钟盈有些疑惑。
“荀朔。”身后有人轻轻道了一句。
钟盈闻声回头,见崔知易已然回过神,盯着前头那高马上的男子喃喃出声。
“你说什么?”钟盈问。
“三娘。”崔知易的神情露出从未有过的肃穆,“那是曾经的河西节度使,持两旌双节,威仪盛极的荀大将军。”
钟盈脑中轰然一炸,一瞬与那烟尘一同轰散。
那骑着马直冲而来,手握长刀将匪徒退散的身影,有一度和她记忆里那个焉都山下的少年一同重合。
“荀朔。”钟盈喃喃自语了一遍。
其实他与他的父亲,从眉眼到身形,长得并不相像,可她却还是忍不住将他们联系起来。
骨肉至亲,这便是骨肉至亲。
连她都不可避免将他们联系一起,又何论他。
荒漠上燃起了篝火,空旷的天际只要一轮弯月。
虽是冬日,但此处的温度昼夜温差极大,到了夜里,只觉寒意遍体。
粟特人常年外卖行商,天地为家,因而至任何地方,遇任何艰降,皆能很快恢复常态,而生篝火唱歌欢乐起来。
这是钟盈很向往的状态。
只是今日,那荀朔也带着的几十个突厥士兵一同留在此处过夜。
钟盈的围纱早在躲避时被割裂,现已遮不住脸,她与崔知易坐在最角落里,拿着木枝扒拉着篝火,他们二人出奇的都未多说话。
寒风渗骨,钟盈扯了扯衣衫,倒是崔知易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块波斯薄毯,递给钟盈。
二人便一同放至膝上,看着篝火默不作声。
身后有脚步声,有人顺着二人身侧坐下。
“方才听他们说,你们是大齐人?”说话的人一口标准的齐语,语气很是熟络。
“回,回将军,我们是齐人。”崔知易先反应过来,他回得很平静。
“大齐哪里人?”他问。
“我是蜀中人。”崔知易看了眼钟盈,“她是庐州人。”
荀朔听毕,视线却停留在钟盈脸上,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里面能见浑浊之色,即使映衬着火光,也只是勉强有些光。
他的脸上有一种与他此刻真实年纪全然不符的苍老,好像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往下,魁梧身形里,渗着某些难以言明的东西。
“我脸上有什么吗?”钟盈并未躲避视线,而是直接迎了上去。
倒是荀朔避开了视线,略有歉疚道:“是我失礼了。”
“只是觉得小娘子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这话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想来我生了一张很是寻常的脸。”钟盈回得有些冷淡。
荀朔的脸露出些许尴尬,他拨弄了一下火,又低了低头。
“大齐如今正是春日吧,不知二位去过邑京没,乐游原上的桃杏想来应该是开了。”荀朔又道,“我有多年不曾回去了,只能在此偶遇来往的大齐商队,听他们说些大齐的事情,好解一些思乡之愁。”
他低着头,草原的风已将他的须发染了半白,身上的甲胄在月色有泠泠冷光,但他佝偻着身子,却显出微弱感。
“那将军为何不归家?”钟盈并未理会他言语的哀愁,语气里却又增了咄咄逼人,“将军的家人,应当也是思念着将军的吧?”
荀朔拨弄篝火的树枝停了,他抬头看向钟盈。
崔知易轻轻扯了扯钟盈的衣袖,钟盈不作理会。
“若是将军真心想归,定然是有办法归去的。”
钟盈并不准备停下。
“将军其实,是自己不想回去吧?”
荀朔的脸一瞬惨白,映着篝火,脸上的纵横沟壑显得极为可怖。
“三娘。”崔知易小声道。
钟盈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了,这才起身抬手叉手一礼。
“是我失礼了。”她说得语气并不似失礼,仍存着冷淡,“将军见谅。”
“将军见谅,”崔知易也抬头讨了个笑,“三娘说话就是这样,没头没尾的。”
甲胄上的突厥图腾与荒漠的月色交融一同,零零落落散了下来。
“小娘子,说得很对,”男人却低下头,他脸部的肌肉动了动,艰难说出一句话,“是我自己,没有脸回去而已。”
他抬头看向钟盈。
“可否,允我与您说几句话。”
他的眼睛近乎虔诚和卑微,是失去信仰之人在面对救赎时面露的祈求。
他在祈求她。
钟盈低头看着他,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但是在夜里,没有光,便如深潭一般平静。
深潭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透过这幅铠甲裹身的躯体意图看穿里面的灵魂。
“好。”她点头。
荒野之上的月色渐渐褪去,日头从遥遥的山野间一点点冒了上来,荒漠从深色赭黄成了浅淡的很清透的明色,砂石间还能看到一点一点的荧光,那是石头的倒映。
钟盈没有把那红色的纱巾再围住脸,而是垂落在脸旁,她坐在骆驼上,才收了笔,将自己的随笔游记握在手里,向着远处看去。
“三娘,咱们终于到回鹘的地界了。”崔知易面露欢喜,他看着四处的草木,明明才过了突厥,与一线之隔的突厥极为相像,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钟盈的神情仍很平淡。
崔知易回头看了眼还在突厥地线荀朔带的那些士兵,他们一字排开,以一种排列极为整齐的顺序目送着他们。
崔知易甚至觉得那或许是种极为崇高的军礼,他很不习惯。
“三娘,昨晚你与荀朔说什么了?”崔知意问。
钟盈转过头来看他。
“没说什么,”她答。
崔知易摇头:“你定是说了什么,你们回来的时候,我都看到他脸色惨白。”
“你是不是骂他了?”他压低声。
“我没有。”钟盈道。
“我才不信,”崔知易瘪嘴,“你平日虽不爱多说话,但骂起人一针见血,来可是丝毫不给面子。”
“你是不是骂他通敌叛国,是个贪生怕死的虚伪小人来着?”崔知易压低声递了个眼神问。
“我并非处身他之地位,也不曾经历过他的往事,我并无资格骂他。”钟盈道,她语气里有了停顿,“我只是,替一人不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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