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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残局


谢秋明讨厌蠢人,更讨厌聪明人。

        他打小就与别人不同,在他那帮兄弟还在拿小木剑玩扮将军游戏的时候他就知道什么是察言观色,无师自通了如何利用他人的情绪。

        他会在镜子前不断地演练,怎么笑会让人觉得亲和,什么样的笑容是最完美的。

        他觉得他那帮兄弟是蠢的,他那个为了博爱人一笑就在寒冬腊月里穿着薄衣起舞,最后重病倒下的母妃也是蠢的,而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处理起后宫事情也蠢得要命。

        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让所有人认为他是个不争不抢的乖宝宝。这些蠢人实在是很好糊弄。

        他的那个兄长,仗着大他几岁,就自顾自地说要罩着他。真是蠢极,这皇宫之中,是谁护着谁可说不准。

        谢秋明总是为这位兄长的愚蠢而担忧,有几分聪明就忍不住展露锋芒,有几分宠爱就忍不住耀武扬威,这样的人,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偏偏这蠢兄长,从父皇那得了赏赐的两个贡果就傻呵呵地跑来与他共享。

        不过是些果蔬,有什么好高兴的。谢秋明这么想着,然后一不小心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个。谢秋贤见他喜欢吃,又把自己剩下的半个掰给他。“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定有你一口。”

        真是……自己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分给别人呢,真蠢。

        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在宫墙里活得下去呢?

        但偏偏又是他这般的愚蠢,能够得到父皇的青睐。他的功课成绩总是最好的,拉弓射箭也极稳,在一众射中靶子都费劲的兄弟里,他十箭能有六箭中靶心。

        父皇总是偏爱善弓马骑射的孩子。而谢秋明天生体弱,拉不动硬弓。

        『哎呀,三皇子殿下这样受陛下宠爱,说不准将来就是储君呢。』

        『我也觉得是,三皇子殿下少年英才,是诸位皇子中最出色的。』

        宫人们的议论逃不过谢秋明的耳目。侍从们惊惶地低着头,但谢秋明看起来并不恼怒,只是温和地笑着。至于几天后,皇宫中少了几个宫人的事情,谁又会注意到呢。

        反正皇宫总是死人,不是吗?

        谢秋贤喜欢在御花园练剑,天冷地滑,所以一不小心失足跌进冰冷刺骨的池水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冰冷的池水,即便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掉进去也难免落下病根,更何况是少年人呢。谢秋贤自此一病不起。而五皇子谢秋明一直衣不解带地在旁侍病,还落了个兄弟情深的好名声。

        谢秋贤的病总是不好,皇帝请遍了名医都束手无策,最终还是一位云游的道长说这是灾厄缠身,需得将三皇子送入仙山修行才能挡灾祸。皇帝起初不愿,可谢秋贤的病始终不见好,他实在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把他送上了仙山。

        说来也巧,他上了仙山后,病果然好了。

        谢秋贤总是写信回来给弟弟,叫他不必担心,兄长在仙山上过得很好。

        谢秋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看着这蠢兄长的信,终于保持不住那完美不变的笑容,独自一人哭了许久。

        身边没有那蠢兄长的唠叨,应当是好事,应当是好事才对。送走这个蠢人,耳根子还清净呢,再没有人在他耳边念叨那些无用的东西。他这样说着。

        其实没有谢秋贤的信,他也对兄长的处境一清二楚。谢秋贤灵脉亏损,他转头就遣人匿名送去灵丹,谢秋贤遭到修为更强之人的欺负,那人在凡尘的家人很快锒铛入狱,道心大乱。

        除了他,别人怎么能欺负他那个蠢兄长呢?

        而谢秋明第一次遇见父皇的那个义妹,是在御花园。那女人穿的土里土气的粗麻袍子,浑身上下也不见一点昂贵的首饰,额上绑着意义不明的红绳,旁若无人地在皇族的花园里溜达。估计是哪个妃子家的穷亲戚,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女人见了谢秋明,亲切地打着招呼来问路:“这皇宫也太大了,一不小心就让人迷路。小兄弟可知道御书房怎么走啊。”

        既无宫中礼数,又无敬辞,真是无礼。

        谢秋明虽然心中嫌恶,脸上却笑得很是亲切,为她指了一条通往贵妃寝殿的路,那位贵妃是出了名的娇气,脾气又大。像这样的土包子误闯了进去,最轻也要挨上几十板子。

        不过后来他也没有听说贵妃宫里逮到外人的事情,反倒是给父皇请安的时候再见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坐在皇帝的对面对弈,神色从容自若,斜倚着身子,与皇帝聊起天来语气也不似旁人那般卑躬屈膝。

        但皇帝竟然一点也没有不悦,而是认真地与她对弈。下完一局才意识到这个来请安的儿子,然后才热络地与那人介绍起了这个温文尔雅的儿子。

        那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秋明一眼,然后客套地夸了两句。

        这一眼却叫他脊背发凉。

        只这一眼,谢秋明便察觉到眼前这人,是与他相同的“聪明人”,那眼神锐利,好像一眼就能将他看穿似的。

        父皇说她是父皇的义妹,所以谢秋明可以叫她言姑姑,或是言姨。

        她在听到言姑姑三个字的时候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所以谢秋明开口便叫她言姨。

        谢秋明的判断无比准确。而他回头就向这位言姨道歉,看起来极为真诚地为自己恶作剧的行为感到抱歉,俊秀的少年人红着眼眶,噙着眼泪,任谁看了都会原谅他孩子气的恶作剧。

        “哦,抱歉,你会吗?”李微言那双眸子就像明镜一般清澈,照得他错愕万分。

        他伪装出来的真诚,甚至连一刻也骗不到她。

        所以,他最讨厌聪明人。

        谢秋明下意识的自我防护让他立刻就开始想如何除掉她。

        但是皇帝对于这个义妹的信任,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无论怎样百口莫辩的嫁祸,李微言只要说一句与她无关,皇帝就立刻采信,然后着人重新调查。

        谢秋明作为皇帝的亲儿子,尚且没有这般稳固而坚定的信任可言。难以置信,嫉妒,随后转化成了恐惧。他清楚的意识到,父皇对待这位义妹的态度是与众不同的。

        谢秋明无法理解这样稳固的信任,但他毫不怀疑,那位言姨只要一开口,就能将他精心经营的假象击得粉碎。好在她在宫中的短暂时光里,似乎对与他这个小小少年作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而她那将人一眼看穿的眼神,却总是浮现在他的心头,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就像一把随时悬在头上的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不安全感让谢秋明极度地想要掌控身边的一切,他需要知道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连皇帝都不知道那个李微言成亲的事,他却知道。不仅知道,而且连对方是什么底细也一清二楚。他们走到哪里,做了什么,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送到他的案头。

        可传来的消息越多,他查得越多,便越是恐惧,越是心惊。这世上无论他想查谁,都能查到,就算溯着族谱查他的祖宗八代也丝毫不是难事。

        但偏偏李微言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根没有尽头的绳子,他无论怎么往前捋,都找不到任何线索。他能查出她何时何地做了什么,但却查不出她除了夫君之外任何的关系,何方人士,何时出生。

        他大着胆子去查父皇的过去,想从旧人那里得出些蛛丝马迹,但却只得到了更多的谜团。

        是修仙者?还是长生者?皇帝敬她三分,连仙门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也对她敬畏有加。

        无法控制,无法理解,无法战胜。

        还有令人费解的强大与神秘。

        于是他开始转变自己的态度。聪明人是不会与刀锋正面对抗的。

        一旦放弃了与她对抗的想法,道路就宽阔了起来。

        她想除魔,那就让她去除。

        李微言最大的弱点便是,她是一个好人,一个在乎他人性命的好人。她的目的与底线一样明确,仅此一点谢秋明就有的是让她不得不帮的办法。

        她的软肋虽然也很明显,但谢秋明还没有蠢到用这个去胁迫她,而且没有必要。

        最关键的是她似乎不愿意插手任何皇家的事情。

        而谢秋明最大的赌局,就是在赌她不会插手。

        哪怕是皇朝倾覆。

        在宫变那日,病重的皇帝将李微言诏入宫中,按常理来讲,这应该是在托付后事。这时谢秋明心中其实仍然拿不准,这个言姨会不会看在与他那老父亲的情义上出手。无论是皇帝将决定性的诏书托付给她,还是她出手镇压乱军,都会导致他满盘皆输。

        结果证明,他赌对了。

        棋盘上的每一颗棋都在按照他的意志落子,无一例外。

        他坐到父亲的位置上,也像父亲那样诏李微言入宫对弈。他觉得自己是比父亲更优秀的棋手。

        “父皇以方寸为棋盘,而朕以天地为棋盘,天师大人以为如何?”

        李微言没有坐到他的面前执棋,也没有行臣子之礼。“你所下的那种棋,我不会下。”

        谢秋明好似是不战而胜一般放声大笑。

        可李微言从来不在棋盘之上,又遑论输赢。她从始至终都只是在看着他自顾自地下棋,结果如何对局外人来说无关紧要。他的胜利与喜悦在李微言眼中毫无意义。

        江山轮转,朝代更迭,总是如此。

        梦中谢秋明又看到他的父亲在御书房与李微言对弈,李微言从容不迫,而谢渊却满头大汗。

        “朕失了势,你下棋都不肯让着朕了。”那位威严苍老的父皇,此刻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目光灼灼,姿态放松。

        “陛下好歹也是皇帝,下棋总让人让着是不是有点太丢人了。况且你等着我这一盘棋,我也不好敷衍待之。”李微言却是正襟危坐,严肃地对待眼前的棋局。

        谢渊挠头苦思,每一步棋都下得很慢。李微言的棋却快得不假思索,果断干练。待到天色将明,这局棋才下了一半。李微言起身拂了拂袖子,让谢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她下次再来继续。

        “下次…还有下次吗…”谢渊喃喃自语。

        谢渊起身,想唤人进来,但诺大的皇宫空无一人。年轻的皇帝陡然变得苍老,扶着皇塌缓缓地坐到地上,整个人变得颓然无助。“贤妹啊,你就再陪朕多坐一会儿吧。”

        年轻的李微言耸了耸肩,就地坐下,周围的雕梁画栋变成了谢渊少时的王府花园,无边的星河间挂着一轮新月。

        身着锦袍的少年人,指着天上的月亮,抒发着自己的远大志向,身旁方士装扮的姑娘抱着果盘,点头如捣蒜,但是吃东西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

        “方士,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在听在听。”

        “我的西域葡萄!我还没尝过呢,别吃完了!给我留一个!”

        这场梦与谢秋明无关,却又有关。他从梦中醒来,空荡荡的寝殿里,只有风吹起帘幕的声音。他突然想去看看父皇如何了。

        才到门口,就见太监连滚带爬地奔过来,跪在地上大呼:“陛下,太上皇,薨了!”

        这一刻他心中是喜是悲呢?他感觉不到,因为他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压下消息,他的登基大典不能因为国丧而推迟。

        天师别院中,李微言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天边才刚刚有些鱼肚白,群星还挂在幽蓝的夜幕上。她披着外袍,亲自温了壶酒,喝了一杯,又洒了一杯在院中。温热的酒气腾跃而起,又弥散在清冷的晨光之中。

        “剩下的半局,下次再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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