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旧水梦(三)
突围出去一开始就不在今安的打算里,正思索怎么脱身之际,他送上门来了。
这一身黑衣实在太过明显,她却不接虞兰时递来的披风,而是任由它委落在地上。
什么情况能让人在第一时间避开,甚至不敢或不能上前一探究竟,顺势可以把所有蛛丝马迹都藏下。
能是什么情况。
这处雅间,几丈见宽,中间一张大桌并几张圆凳,一两盏烛火就能让这里一览无余。
“虞兰时,你是来帮我的吗?”她问。
虞兰时在昏暗中点头,怕她看不清,又“嗯”了一声。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帮。
没等虞兰时问,她走上来,扯住他的衣袖往里走。虞兰时顺从地,似牵线木偶般地,被她带到屋中唯一的桌前。
等到她另一手揽上他的腰,将他往前揽近时,清明的神思开始搅浑。
近在咫尺的触碰与拥抱,隔着轻薄衣料透过来的热度,几乎要烫穿他的皮肤。
他的腰好细。今安将他搂抱到身前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
“虞兰时,你喘一声来听听。”
“什、什么?”他全然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比昨夜喝的那口酒还上头。
她不却肯放过他,一如既往笃定道:“你知道的,别装傻。”
“我、我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他几近求饶地,避开她喷洒到脸上的温热鼻息,往她颈间躲:“非要这样吗,没、没有其他的……”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这样让他以后还怎么、怎么……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的。”她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就全当帮帮我,你会帮我的,是吗?”
那一声尾音犹似带钩,钻进他的耳朵。她的声音压低后,往日不近人情的清冷全成了无意撩拨。
鼻端间她颈侧的香味愈加浓烈。
他在做过的最荒唐最糟糕的那些梦里,都没有这般情状。
他的腰被她揽得越发近。
混沌间,感觉她抽出了他腰间的束带,拖扯着环佩啷当落到地上。她将他的外袍敞开,整个人藏进他的怀里,于是宽大的衣裳便将她身上的黑衣尽数遮得看不见。
少了一层布料,却也将他所有的软肋摊开,以肢体厮磨的方式,几层衣料的摩擦声好似一场大雪。
黑暗是贪兽趁机挣扎锁链的最好时机。那些曾经困束他的蛛丝被她的指尖寸寸割断,几乎给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念头。
桌子不窄,中间放了一托盘的茶壶茶杯,是给客人喝茶用的,也是酒楼里惯例摆的。在两人的推挤间,这可怜的一托盘被挤到了桌角边边,只差再一下就能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雪淹到了脖子间,一片一片地慢慢叠上来,柔和而残酷地,倒数着他的死期。
这里的时间好似过得很慢,但是外面人其实只是搜过了两间,下一次的目的地,是这里。
人声与火光已经到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亮照到桌边,堪堪照清了虞兰时半幅面容。
他的睫毛乱颤,眼里是泫然欲落的水与光,在半明半暗中向她看来,眼底交杂惊慌、欲色、贪婪……
光从他身后打来,她的面容就清晰得多,不同于声音里冷静自持的,琥珀瞳眸里糅杂了其他东西,深沉的,勾着人低头去探个究竟的。
黑暗是既善于躲藏又坦诚纯粹的颜色。
许许多多不能登上圣人之书的情绪,在撕裂了一角的这方黑暗里,从这一张一贯清冷纯然的面孔上,向着她放肆倾泄出来。
他的呼吸滚烫而紊乱,身体又是僵硬的、颤抖的,被带着搂上她腰间的手甚至掐得她有些疼。
今安不知道自己在一瞬间想了些什么,眼前晃过男子指腹揉过女子唇面、晕开的那一点胭脂,又是虞兰时昨日在门外,靠近她时、那张饱满而红的唇。
赵戊垣那贪色蠢货,也并非没有缘由……
外面人推门而入的前一刻,今安鬼迷心窍般,抚在他后颈的手施力将他按下——
——
被赶走的客人个个不满,在逐渐拥挤起来的走廊上抱怨不停,又摄于搜查人的冷面,只得顺着楼梯下去。
一处处雅间门户大敞,点灯的没点灯,都被进去仔细搜了一番。
一无所获的众人来到拐角靠里的最后一间。
门被踢开,火把照进。初时是一室黑暗锁住的静谧,而后火光随着脚步声很快乱晃到屋中的桌前,照见了地上丢弃的浅色披风,再往前,年轻男子修长笔直的双腿被靴裤包裹,背上衣裳华美的纹路皱得不成样,腰背弓起压着底下的人。
交颈缱绻。
喘息声。
衣衫凌乱裹着两人。
男子背上长长的墨发勾绕在女人纤细的手指间。
火光一晃而过。
来搜查的众人都惊呆了。
哪怕火把的光只有一团,也能堪堪照见那两张美轮美奂的侧脸,和难舍难分的情状。
死一般的寂静后又是一连串的吸气,脚步声兵荒马乱地退出去,门掩紧。
今安推开身上压着的人,拎起地上的披风,围到身上。
——
整座烟波楼的客人都被请了出去,没有搜到可疑人等。
到底不敢在别人的地盘大肆搜捕,去到几条街外的暗卫也退了回来。
赵戊垣坐在大堂前,将手旁的茶杯摔到眼前跪下汇报的人胸口,淡声道:“废物!”
茶杯滚到地上,摔成几瓣,残水败叶洒了一地。
声响惊扰了案后正拨算盘的人,她抬头看了几眼,尤其注目地上那一滩狼藉,蹙着黛眉道:“不要在我的地方砸东西。”
没有人说话,空气一片寂静。
耸着脑袋的金阿三拿起扫帚将碎瓷片扫了,然后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少顷,案后的美人一手持灯一手拿着账本走过来,将账本放到赵戊垣面前的桌上,话声缓缓:“这是今晚上赶走楼中所有客人的损失,烦请侯爷过目。看看是当场结算,还是改日伙计到府上清账呢?”
赵戊垣没有看那本帐,只将目光徐徐地从那只五指如青葱的柔荑,看向眼前笼在明艳烛火下的美人面,“何必在这等地方拨这些破珠子,比这些多上数倍数十倍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
“唉。”未等他说完,烟娘轻轻叹了一声,“谈钱多伤感情,何况我们还没什么交情。请侯爷结了这帐,再来说其他乱七八糟的,好吗?”
两人短暂的对视中,赵戊垣先移开视线,侧眸示意旁边人。
手下忙忙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银票。
点清了银票,烟娘转头叫住门边那只缩头鹌鹑,“金阿三,关门打烊,送客!”
金阿三已经无法形容将这群贵客送出门时,那种脑袋随时要掉到地上的心情。
尤其是当前那位穿紫袍的男子,扫来的眸光冷得吓人:“你是这楼里的伙计?”
“是、是……”
“做了几年了?”
“三、三年了……”
三年。他眸光闪动,回望身后,烛火渐次熄灭的楼里,那角拖曳而过的紫色裙角。
回去的轿辇上,赵戊垣吩咐外面人:“把那里周围的人手增至两倍。”
“是!”
“今夜必定与燕故一背后的人脱不了干系,本侯倒要看看,他们明日要耍些什么花样!”
——
虞兰时的车轿等在街边,今安将披风解下,递还给他。
他的目光闪闪躲躲,从刚刚就一直这样,本就红艳的唇面被咬得要破。
等她上马要走的时候,他在后面期期艾艾地唤。
今安回头,他又不说话,只望着她。
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已经污了他的清白。
马蹄躁动地在原地踢踏了几下,今安等了等,问他:“会骑马吗?”
他顿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句不是奚落,她的眼中满是笑意,身后发丝与红缎在夜风中飞扬,勾绕上面颊颈间。
他仰头看着,掌心似乎还残存方才抚摸过那里的麻痒。
而后她驱马走近来,向他伸手,“上来罢,我教你。”
这匹马是从小跟在今安身边,她一把草一把草地亲手喂养长大的,与主人尤其亲昵,也仅限主人。虞兰时勾着马镫上去的时候,它不乐意地喷鼻撅蹄子,被今安温声拍抚了下来。
今安很忙,顾完这个,还要去牵身后那个笨手笨脚上不来的。
夜间坊市热闹拥挤,马儿只能委委屈屈地找空隙落脚。等到城门在望,人迹渐少,耳边的风声便一阵快过一阵。
身后巍峨喧嚣着的城池在马蹄声中越来越远,那些原本凝固着的夜色,在策马奔腾的放纵中,变成了穿梭而过的流云。
她系在发上的红缎与长发一起,随着风挨上他,又从指缝流出。
教人骑马这一时兴起的念头,在身后人快把她的腰勒断时,失去了热情。
今安扯着马缰在原地转圈圈,低头去拍他的手背,“你放松点,还能摔死你不成。”
他松了松手,下巴搁在她的肩侧,轻声细语地说:“太高了。”
小淮八九岁爬屋顶下不来的时候都没说过这种话,今安诧异地问:“你小时候没有爬过树?”
“没有。”
“怪不得胆子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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