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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山岚唳(二)


这一巴掌极重,从未有过,在嘴里刮出浓烈的血腥味,虞兰时接过名仟递来的帕子,往嘴角一按。

        拿下的雪白巾帕上一抹血色刺眼。

        不用看,也知道火灼针刺般疼痛的左脸上现在是什么情状。

        抬头,对上虞之侃的脸色,他正咬紧牙关下颌隐隐抽动,极其生气,也极其失望。他压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这场对话是在书房进行的,廊前门上灯火挑暗,管家已经去了夫人和老夫人的院里打点,粉饰太平。

        夫人疼爱得之不易又自小病弱的独子,只把他当成了笼里羽翼未丰、受不住外头风雨的金丝雀。听之任之,几近溺爱。硬不下心肠,还要做慈母多败儿的践行者。

        书房中。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在凉砖地上,腰背笔挺,长发如墨缎,半掩着左颊上涨红的掌印。不辩不驳,不肯屈服。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虞氏起兴于商贾,前几代确实是登不上台面的铜臭家。但登富极便仰贵仪,祖上留下的庇荫足够子孙不必再摧折腰骨。到了虞兰时这一辈,是真正框在礼仪模子里塑成的。

        他不曾违逆长辈,不曾行差踏错,一步一步地照着早就铺陈好的光明大道成长着。只要他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即便日后在官道商贸上无所长,做不到光耀门楣,也能守正自身,一生顺遂。

        一如他的名字,兰时。良时,春时。不求功业远大,但求所有的美好愿景都能伴随左右。

        可是今夜,虞之侃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以往的过于纵容,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

        如果不是今夜城外生乱,府里闭门时名柏说漏了嘴,虞之侃现在怕还被蒙在鼓里。原来眼前这个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已经三番四次前往定栾王府。瞒着他,瞒着所有人。

        私交密切。

        “你可知那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利欲熏心,无恶不作。你去那里,无异于引火烧身,跟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有什么区别!”

        虞之侃实在气极,抬手一扫手边的茶盏,瓷器碎裂在虞兰时脚边,溅上衣袍。

        门外的辛管家听到声音忙忙进来,左右为难,只得劝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夫人与夫人那边尚未知情,莫要惊动了她们啊。”

        虞之侃勉强按下心头火,又听底下跪着的人终于出声。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他说。

        “你知错?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与王府中人来往。不该欺上瞒下,害得家人为我担忧。更不该以身涉险,将自己与家人置于险地。”他依次地,将脑子里已想过千百遍的一条条说出,平静地,漠然地,“孩儿知错。”

        闻言,虞之侃一拍桌面,站起指向他,“好啊,原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手指轻颤半晌,终于无力放下。

        “各城诸侯间向来是狗咬狗,你死我活,举战便要倾数城之兵,哪里见得半点仁慈和对庶民的宽怀。今日能将你奉为座上宾,明日就能让你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你仍去淌这趟浑水。”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我与那连州侯不过一封暗里递往的书信,便险些累得你殒命江上。你既然知道,便是已经想过悔过,却还是要去做。你究竟是将自己,将我和你的母亲祖母,将这全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置于何地?”

        在虞兰时的预想中,这场质问迟早无可避免,却不会来得这么快。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无从分辨,默然不语。久病带来的寡白面色在灯下几近羸弱,称得嘴角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见他这样,虞之侃踱步半晌,终究动了恻隐,只当他有所回头,便说罢了罢了,“我不问你如今究竟与他人交情多深,又有多少往来。我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你和那些人断绝所有关系,再不能有任何明面暗地的牵扯!”

        掷地有声,当头砸上,虞之侃势必要在今夜得出个结果:“你答不答应!”

        屋内惊雷响后便是寂静,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虞兰时攥紧了掌心,皮肤碰到了尖锐的物体,是方才茶盏摔碎的碎瓷,坚硬的,锋利的,避不开的。

        他的沉默令虞之侃更加失望,心头无力,想起来道:“你莫不是觉得那些区区的救命之恩能做什么捷径?你以为是救命之恩,其实人家已经借着这份恩情从你老子这里,掏去了数万两黄金白银!”

        “我知道。”他回答,神情冷静,变也未变。

        权势与金钱间不可能撇得清干系。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妄想能划清界限,独善其身。

        这场救命之恩一开始就掺杂了各方人等数不清的算计。从在那次宴上知道她的身份,一切他所捉摸不透的痕迹便都有了解释。

        可即便开端尽是虚伪,人情假面都是恶意。

        但又如何呢?结果不因人力而定,人心也是。

        “你知道?”这事未对别人说过,虞之侃先是一顿,而后不由得上下打量起眼前人。

        他跪在那里,正在张开的身骨撑着阔衣,笔直得像一株正在拔起的修竹,雪白的月光压着他。他对所有的错误一并揽下,不推脱辩驳,也不说一个改字。

        细究起来,今夜的这场雷霆指骂,像是与他无关,他毫无动容。与之前惯常彬彬有礼的举止相对比,一时间竟判若两人,陌生至极。

        昏暗灯火下一瞧,仿似这具皮囊下叫什么贪婪恶鬼侵吞了心智,敢与亲父对抗。宁肯将家族一并拖入劫乱,也不肯回头。

        虞之侃在这无声对峙间,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虞兰时七岁那年,陆氏的外家来了些亲戚,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虞之侃和夫人都很高兴,以为同龄人的活泼机灵,能影响一下当时性子越发孤僻不爱开口的虞兰时。

        等到仆人慌忙来报,表少爷被公子推下了锦鲤池,才惊觉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一群人急急赶过去的时候,落水的孩子已经被救了上来,面色青白正在嚎啕大哭。虞兰时抱着书站在一旁看着,神情无波动,更无歉疚愧悔。

        气极问他,他仰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满脸疑惑地反问不可以吗,原因是:“他太吵了,吵到我看书。”

        当时的虞兰时已开蒙第三年,礼义廉耻的圣人之书读了厚厚一沓,却不知道读去了哪里。因为自身不喜,便将人推下了没顶的鱼池里,险些淹死一条人命,甚至毫无悔改之意。

        因此即便当时独子年幼且病弱,走过几次鬼门关,虞之侃也没有轻饶了他,在夫人苦苦哀求下,仍将他在烈日下罚跪一天,禁足一月。

        事后,虞之侃以为是自己教养不善,后面便将时间多放到这上头。而虞兰时自那一次教训之后,也再无差错,如他所愿地,循着丈量好的尺子循规蹈矩。君子风仪,行事有度,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除了些不善交际的寡言与沉郁,已然是很好了。

        如今想来,哪里是变好了,分明是坏在骨子里,只是藏起来了,藏得这么深。

        一旦挖根掘骨,便教人不寒而栗。

        虞之侃真是想不通:“我自问在衣食金银上,从来对你是有应必求,究竟是哪里亏待了你?你竟然生出这种野心,要与虎谋皮!”

        “我并没有图谋追权逐利之事。”

        虞之侃不信:“那是什么,什么让你躲躲藏藏不肯坦白?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是什么?

        大约是些说出来,便要教眼前人更为惊怒、甚至断绝关系的事情。

        虞兰时垂下眉眼:“孩儿谨听父亲责罚。”

        虞之侃终于没了耐性。

        “好啊,好啊,你自己主意大了,敢起反骨了。但只要一天是我做这个家的主,就决不可能让你肆意妄为!”

        “把他带下去,关在院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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