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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意面与意义


第十三章:

        说是让她参观书房,可御剑也没指书房在哪里。所幸这间屋子所有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青叶只需探头一望——

        客厅右手边的大房间是卧室,与大厅的暖色调不同,由深色的墙纸铺就,窗帘,床具,全部都是深色,整个房间暗沉沉的,看上去就十分好睡。房间的摆设十分简单,偌大到绝对不止一米八的床,床头放了张小巧的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几本书,书里夹着镂空的金属书签。

        这是御剑的私人空间,未得到允许,她是不会进去的。

        卧室前方,有个稍小一点的房间,那才是书房。按这房子的面积来看,应该是次卧改的。三面书柜环绕,从底到顶,分门别类地塞满了法律、文学、社科、历史等各项书籍,俨然是个小型的图书馆。

        御剑很看重书物的保护,连腰封都没舍得丢。青叶兴致大发,一本本的书脊扫过去,扫到最下层时,瞄到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极不起眼地插在书柜最靠边的地方。

        文件夹的侧边,写了些清逸隽秀的钢笔字——“调任记录,2014年,山前町”,是御剑的字迹。

        那是一切的开始。

        “有关你父亲的案子,城山小姐,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那年夏天,警察署接见室内,搜查官出示给她一份就诊记录。就诊记录上贴了凶手的照片,青叶只稍稍瞥见,灵魂便被那嘴脸张牙舞爪地攫取,嫌恶从全身的毛孔渗出,胃液翻涌,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嫌疑人有精神疾病”,搜查官顿了顿:“律师主张他犯案时正在发病,所以,大概率是不会被判罪的。”

        ‘不会被判罪?’

        “不会被判罪,你是指……无罪?”青叶的瞳孔抖动着,血液不安分地涌动起来。

        ‘他在说什么……?这个警察在说什么?’

        “你放心,嫌疑人家经济条件还是不错的,民事补偿应该会给到位。”搜查官似是看惯了这幅场景,不以为意,流畅地算着她可能拿到的赔偿金额,仍在做她的思想工作:“人死了回不来,要往前看,钱是以后生活的保障,你家里条件也不怎么样。”

        好轻贱的人命啊。

        一个人死了,他的存在就会以价格计。他所经历过的秋月春花冬霜夏雨,都会被一串阿拉伯数字浅浅的覆盖掉,从此只存在在某人的记忆里。

        用钱就能摆平,真是好轻贱的人命。

        “谁要他的经济补偿,谁要花那些沾血的钱……!?我要他死!我要他赔命!!”青叶夺了就诊记录,疯了一般把那张纸撕到粉碎:“杀了人,还能无罪!?那我爸算什么?他是不是就白死了??是不是就活该他倒霉!??”

        呼吸撕扯得肺痛,绝望把她的心揉碎了。

        她想哀声恸哭,可眼泪早已流尽,干哑的嗓子只能发出万念俱灰的悲鸣,席卷而至的无力感带她直坠深渊。

        “城山小姐,你冷静点!”搜查官劝慰着她。

        她又能怎么冷静?

        她还能怎么冷静??

        ‘若是法律不能惩处他,就由我亲自动手。’青叶咽下咬破嘴唇的血。

        ‘同归于尽吧。’

        庭审那日,青叶把遗书藏在抽屉里,随身携了一把刀子。凶手站在被告席上洋洋得意,挑衅似的回头望她。检方席上,剑眉星目的青年长身而立:“我是本案检察官,御剑怜侍。”他自我介绍道。

        “检方已准备完毕。”

        泪水涌了满面,滴滴答答地模糊了文件夹的封皮。在命运的那日,御剑如此记录道:

        “2014年6月14日,山前町地方法院第二法庭,城山芳树一案开审。嫌疑人获得有罪判决,胜诉。”

        她把文件夹搂在怀里,已是泣不成声:

        “谢谢您,谢谢……”

        那页的最下方,彼时心里也藏着仇恨火焰的青年附了随笔:

        ‘一直以来,我把惩治犯罪当做生存之道,只是履行着检察官的职责,仅此而已。本案审定后,被害人的家属寻来,对我表示了感谢。我从未想过自己的行动会成为某人生命的节点。或许,检察官的身份,还有些新的意义。’

        ……

        黄油冒起小泡后,倒入肉馅,再下入番茄罐头。清亮的酸味中和了油腻,香草糅合在乳香与肉香中。白葡萄酒自锅边淋入,蒸腾起清醇的果味,御剑的动作行云流水,意式番茄肉酱一气呵成。

        这是他的自信之作。因为从没人到过御剑在高野区的家,所以目前为止还只有他一人吃过。

        御剑站在灶台边,暗自思忖,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想起来了……她爱吃甜。’

        他又重新开火,往锅里加了一把芝士碎。

        ……

        “青叶,吃饭了。”御剑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沉稳的嗓音与番茄肉酱的香气提示着“现在”,青叶仍深陷在遥远的回忆里,无法与过去作别,孤零零的身子蜷缩在书桌的阴影里,涟涟地落着泪水。

        在御剑的记忆里,她总是满带着春天的气息,明亮,快活,正如‘青叶’其名,混合了阳光与花香。

        ‘她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可悲伤就是如此真实地倾泻着,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连他都产生了窒息的淹没感。

        心隐隐地刺痛着,御剑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忽然哭起来了……?”他尝试着问她,没由来地四处望着,想寻找一些端倪。书柜的最下层空了一格,原本该在那里的文件夹被青叶紧紧地抱在怀里,星星点点的泪迹斑驳了她的衣裳。

        “我的调任记录?”他有些恍惚,那是两年前的东西了。

        “我是山前町的人”,青叶抽噎着点了点头:“或许,您还记得城山芳树吗?

        沉睡的记忆猛然苏醒,一些往事在他脑海中串联着,有关她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地清晰了起来。

        “我可不想接和精神病有关的案子”、“高野区不是借调来了个小子吗,交给他不就好了?”、“他可是那个狩魔的徒弟,没准还真能……”、“拉倒吧,管他是狩魔的徒弟还是什么天才,该栽都得栽”。

        御剑假装听不到同僚们的小声议论,翻看着案件报告:记者城山芳树回家路上被发狂的暴徒砍死,凶手有精神疾病诊断证明,律师主张犯案期间正在发病。任谁来看,都是近乎不可能判处‘有罪’的案子。

        “……真的是碰巧吗?”山前町警察署内,往审讯室去的路上,御剑沉思着,不自觉地低声自语。

        “碰巧?调查社会新闻的记者恰恰好遇到举着斧头的精神病人”,陪同搜查官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供述与真相不同的话,应该会有矛盾之处。”“别徒劳了,你要怎么去推翻他‘犯案时在发病’?根本不可能的。”搜查官耸了耸肩。

        “那我爸算什么?他是不是就白死了??是不是就活该他倒霉!??”远远地接见室传出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御剑驻足回望,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趔趔趄趄地冲撞出来。

        “城山记者的女儿,那也是个做无用功的”,搜查官努了努嘴:“听说她一直在联系父亲生前的同僚,准备用舆论倒逼庭审。可该判不了的罪就是判不了,舆论造势再大又有什么用?”

        御剑盯着那具摇摇晃晃的行尸走肉,紧着眉头,不发一语。

        “真可怜”,搜查官惋惜地摇了摇头:“不过能拿到经济补偿也不算白死了。你说是吧,检察官小弟?人有时候是要认个命数的。”

        “命数?”

        连司法人员都认了命数的话,被害人遗属要怎么办?十几年前,御剑怜侍也经历过一场无罪判决。他记得那种孑然无依的绝望。自那日起,枪声与地震化成了摆脱不去的梦魇,血腥味的尖叫搅动着他的灵魂,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她也是失去了父亲。

        “不能推翻‘犯案时在发病’,那就换个思路,去证明‘犯案时不在发病’。放他出院的院方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御剑不忿地捏着拳头:“把所有被告判处有罪,就是我的原则。”

        庭审那日,小小的身影站在旁听席上,她变得更加纤弱,更加苍白,全然没有一点人样。被告席上的嫌疑人与律师互相使着眼色,时不时回下头,嘲笑般的望着她。

        “本院在此宣布,开始审理‘城山芳树’一案。”

        “我是本案检察官,御剑怜侍。”御剑攥紧了证物报告,自我介绍道。

        “检方已准备完毕。”

        庭审后,法院休息室的门被扣响。来人撕扯着干哑的嗓音问道:“御剑检察官在吗?”

        开门一看,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像干草一样粗糙,瘦弱的像是骨架子外面裹了层皮。她在袖子里摸摸索索,掏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

        “放下!!”、“你想做什么!??”几个警卫冲上前来,把御剑牢牢地护在身后。姑娘只把那刀子扔了,露出了几分凄楚的笑。

        “谢谢您。”刀尖触碰到地面,清清脆脆地‘铿楞’了几声。

        “您也救了我一命。”她说。

        初夏的气温蒸腾着热意,暖黄的日光洒在她颓然的脸上。她周身寒到刺骨,灰蒙蒙的眼珠仍被浓重的雾霭覆盖,不见一丝光亮。

        十几年前,御剑也曾经历过与她相同的境况。他共情姑娘所有行动的端由,自然也明白那利刃是用来做什么的。

        “罪犯不值得你搭上性命。”御剑说。

        “可我已经试过了所有办法”,姑娘自嘲地干笑了两声:“总不能真的让人白死了。”

        “舆论是不能左右司法的。”御剑知道她的那些‘尝试’。

        “那我还能做什么?”“你只能相信司法。”

        “若我想亲手复仇呢……?”姑娘紧咬着嘴唇:“若我今后,也想像您一样,拯救那些与我同样深陷在泥沼中的人呢?”

        “能惩治犯罪的只有司法”,御剑说。

        ‘得偿夙愿的路唯有一条,若你也与我有相同执念的话,那就——’

        “去成为司法本身吧。”

        寒气一点点地消却,日光穿破了雾霭。姑娘的眼里晕起了光华,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还能再见面吗?”她抹着泪,撕扯着破锣似的干哑嗓音问道。

        “几个月后我就会调回高野区检察署”,御剑说:“等你选择好自己未来的那天,我,随时恭候。”

        ……

        “明诚是新闻系闻名的学校,我是城山家的青叶”,师徒见面会那天,姑娘的眼睛亮亮的,追在他身后一蹦一跳:“您不想问我些别的吗?比如‘为什么想当检察官’?”

        “我是来还愿的”,年初一那天,姑娘笑的明媚,参道旁树林里吹来凛冽的风,她细嫩的面颊红扑扑的:

        “您不问问我,‘为什么想当检察官’吗?”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御剑把青叶拥在怀里,轻吻着她柔软的发丝。少女的双臂紧紧地攀上他的脊背,像终于揽住了救命稻草那般。

        “我在,我一直都在。”御剑在她耳边轻语。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日的庭审记录下,御剑曾附过一个随笔。他的行动挽救了她的性命,他指给青叶得偿夙愿的路,而她循着他的指引,最终来到了这里。

        “被您拯救过的我,也曾成为您的意义吗?”青叶抽泣着,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御剑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直到现在,你也仍然是我的意义。”他想感受她心跳的鼓动,那是她回到了自己身边的证明。

        “检察官是刑事案的最后一道保险。”他曾这样说过:“不放任犯罪者逍遥法外,是检察官的职责。”

        职责引领他寻求真相,真相一体两面。层层叠叠的危机与阻碍背后,其隐藏的正是——

        最真实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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