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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司视察


月影西沉,天边泛起一线曙光。

        峥嵘乱峰下,峭壁枯岩间,石缝里的符文时明时灭。

        这些古旧晦涩的线条闪烁片刻,竟从石块上脱离,缓缓升空。

        在字符悬停的一刹那,平地忽然卷起一阵狂风。

        风直直向东南方向呼啸而去,砍平巨石,斩断枯木,又在不远处的丰茂草木间肆意穿行。

        它势不可挡地冲到了几座林间小屋前——这些房子通身轻巧,只用木篱笆围起来,屋顶也是松软的茅草,根本不堪一击。

        下一刻,这股桀骜的罡风却在原地打了好几个旋,将周身的破坏力减了又减。

        它小心翼翼地越过篱笆,轻轻敲了两下侧屋的门

        咚、咚、

        ——过了半晌,一位梳着松散发髻的小娘子走了出来。

        她的脸颊上挂着睡痕,眼皮也是半睁半阖,翠绿的眼眸中还噙着困倦的泪水。

        在清风的指引下,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却被远处天空中的那行字吓得睡意全无。

        ……

        仙人今天就要出关。

        叶琅接到通知后,把所有家具器皿擦了三遍,又把所有床铺被褥都换了三遍。

        第三次给地面除尘的时候,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肚子:紧张,烧疼。

        按照之前的经历来讲,仙人从来没有对她怎么样过。但这种害怕就是没有道理的、出自本能的——盆栽遇上凶恶的蚜虫,员工看见恐怖的老板。

        走进主屋,来到案几边,她拿起一盆小小的绿植。

        和小院外纤巧高雅的兰草迥然不同,这株盆栽生得又矮又小,叶片嫩绿,却胖乎乎、圆墩墩的,还生着一层均匀的绒毛。

        最为奇特的是,这些小胖叶两两成对,顶端还整整齐齐地长着好几枚小小的红色“尖爪”,仿佛某种幼崽的前掌一般,热热闹闹地团簇在白瓷花盆里。

        叶琅伸出食指,用艳红的指甲轻轻描摹着花盆上的纹路,又长叹一口气。

        今天这种情况,她前一任主人是怎么概括来着?

        哦,好像是“领导视察”。

        她本来不用拖地擦桌子,也不用承受这种痛苦的

        ——因为她只是一盆草。

        叶琅的本体其实是一株多肉植物,花市上都管她叫熊童子。

        她的祖籍是某块干燥温暖的大陆,因此不管是对于曾经的华夏某市某小区,还是如今的这片深山老林来说,她都是外来物种。

        她被前任买主带回家,被安放在光秃秃的书架上。大部分时候都用来发呆睡觉,晚上跟着主人看看电视,再默不作声地听他发牢骚。

        某天,就在主人准备给叶琅换土的时候,他端着她穿越了。

        花盆不重但也不轻,慌乱惊诧的时候很容易脱手分离。等来到这片新天地的时候,主人无影无踪,叶琅孤零零地躺在幽深的林木间——盆也碎了。

        熊童子喜干燥喜阳光,这种潮湿阴暗的树荫之下不能久活。

        也许是这里的设定和前一个世界不一样,也许是生存的意志,她竟然硬生生挪动自己的根,给自己换了个采光不错、相对干爽、又还算隐蔽的住处。

        搬家壮举之后的几年,叶琅又做回曾经那株普普通通的多肉:不会说话不会动,天阴下雨会烦躁,虫子来了会害怕。

        直到某一日,她听到对面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也见到了只在奇幻电视剧里才看过的场面:

        一个黑衣男举着剑,把对面山头给削了!

        不过须臾,那道漆黑的身影竟然出现在她附近。沁着寒光的剑尖拨开树丛,挑断杂草,轻轻抵着她的叶片。

        对面的大山都躲不掉,区区一株多肉能扛得住?

        叶琅正准备绝望等死时,剑尖却被挪开了。

        接着,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伸向地面,将她刨了出来。

        生着薄茧的指尖又在她的叶子上划了两道圈,前所未有的轻盈气流将她团团围住,带着她晃晃悠悠地往上飘。

        等躯干再度有了重量,她狠狠地栽倒在尘泥里。也许是被摔得太狠,知觉比从前还要狭窄沉重出许多。

        她想看自己的根茎有没有受损,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涂着红蔻丹的人手,两条白生生、瘦条条的人腿……

        黑衣男没有杀她,反而把她点化成了人形。

        移山填海,点木为妖,皆非凡人所能为。

        叶琅还没学会走路,就首先学会了感恩与认怂。

        她艰难地套上男人丢来的衣裙,将钗环随手一插,然后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朝那道凌冽的背影磕了一个响头:“谢谢……仙人。”

        天下从来没有白拿的机遇。

        这仙人一叫,便叫了两三百年——她给人家当仆从,她的本体给人家当盆景。

        三百年间,黑衣仙人从未伤过她,但她也从来不敢轻举妄动。她时刻用窗外那座“秃头山”告诫自己,也时刻能想起那抹寒入骨髓的刺痛。

        发了一小阵呆,叶琅勉强抚平心绪:除了清扫房屋,还得置办餐食,没多少时间让她继续耽搁。

        她放下盆栽,翻出两张神行符,打算动身去五百里之外的集市采购食材。

        卯时未过,小镇已经热闹非凡。

        狭窄巷弄里,各色修士与布衣百姓摩肩接踵。骡蹄刚刚踏过的青石板,下一刻便会有环绕着雷电的兽爪踩上去。

        衣袂飘飘、手握软鞭的女修垂下螓首,细细端详着灵果的成色。梳着抓髻的小童卧在父亲怀中,一脸好奇地望着武修背上的□□铜锤,刚准备伸手去够,就被面色刷白的母亲打了回去。

        挎着鼓鼓囊囊的竹篮,叶琅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闷头往巷尾走。

        被马嘴扯过两次袖子、被拂尘扫过三次脑袋后,她终于闻到浓郁的卤香,也看到滚滚升起的烟火。

        笏镇卤豆干远近闻名,最新一锅卤水还未揭盖,摊前早已排起长队。

        叶琅磨了磨后槽牙,鼓起勇气踏出一步——她讨厌人群,也讨厌排队,但这豆干她必须得拿到。

        这是仙人最喜欢的小零食,也是她此次用来避灾的宝贝。可这东西一旬只卖一天,一天只卖五锅,数一数二地难买。

        为了抢到“护身符”,她只能抱紧竹筐提裙小跑,中途还差点把绣鞋挤掉。

        一路连爬带滚,终于接近目标。

        叶琅刚准备在队尾刹车,却撞上了一座岿然不动的小山。身子后仰时,她下意识护住怀里的食材,结果一屁·股墩在青石砖上。

        尾骨传来刺痛,头顶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蒲扇一般的脚掌停在面前,她强忍住羞耻与痛苦,慢慢抬起鬓发蓬乱的脑袋,对上一颗布满横肉的蛮横头颅。

        壮汉掂了掂背上的巨斧,铜铃大眼将她上下一打量:“真稀罕啊,连炼气都入不了的妖族?”

        “他奶奶的,你可真能给你们妖皇丢人——”

        壮汉施施然地走向队伍,临走前又丢下一句嘲讽:“都弱成这熊样了,就先别惦记着吃了吧。”

        一时间,半条街的凡人与修士都将目光投在那个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小娘子身上。

        她呆呆地坐在街边,怀里的豆腐鱼虾一点也没撒。过了一小会儿,她艰难地站起身,然后跌跌撞撞地……排在了壮汉的身后。

        没有反抗,也没有反杀,连壮汉都只顾着看锅,不稀得转头理她。

        不少人的鼻腔喷出一股气——真是一出烂戏。

        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叶琅将嘴唇咬得冒血。

        她根本没心思收拾自己的乱发,而是低头凝视着碎掉小半块的豆腐,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

        和那些动不动就能拔剑互砍的仙人修士不一样,灰尘杂草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她能给黑衣仙人跪地磕头,也就能承受住这点轻伤和前面那个秃头狂躁男的一切废话。

        她当然也会记仇,也有廉耻心。

        但她确实没能引气入体。

        闭目养神,凝神静气,感应天地之灵——这句话出现在每本地摊读物的开头,她早就把这句话记得滚瓜烂熟。这是踏上仙途的第一课,就连拥有仙缘的三岁小孩都能轻易做到。

        但她就是做不到。

        很多前辈都说过,修仙是先易后难。不管未来的劫雷劈得有多狠,天道也极少在炼气初期就刁难人。

        叶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体质太糟还是仙缘太差,她只要沉下意识,就会觉得全身被大火包围,从头到脚被火苗舔舐灼烧了一遍。

        火克木,她偏偏就是草木。

        “感应天地之灵”——她把这六个字重复了多少遍,就被烧烤了多少遍。

        柴火不断爆裂收缩,老板娘用铁勺搅动汤料,裹挟着香气的热浪掀起叶琅的发梢。

        她下意识后退,右肩膀忽然一沉。

        清凉柔和的真气闯入身体,一路向下,不仅抚平她心口的焦躁,还驱走了她的所有伤痛。

        叶琅惊讶转头,发现她身后排着两位穿着霜色道袍,容貌极为出众的少年男女。

        少年眉头紧锁,双手抱臂,一看到她就面露嫌弃。少女的眼底却极为清朗平和,不见半丝偏见与鄙夷:“阁下现在感觉如何?”

        说着,她垂下秀丽的睫羽,朝叶琅拱了拱手:

        “在下云霖,方才唐突,胡乱动用了真气,容我向您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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