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师父走了
夕阳正好。
藏微真人穿着素衣,披散着雪发,笑得平和又慈祥。
昨日午后,叶琅才拜她为师。
今早往锅里倒鱼片、用布子抹去桌椅灰尘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会在破若洞扎根。
结果她刚刚得知,太阳落山以后,她的师父就会很快流逝掉生命力,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与叶琅对视了一小会儿,余浣秋叹气,抬手堵上那双波光粼粼的碧眼:“你以为我对你好,但我也有私心。”
“死期将近,我本该将你骂走。但你一用这双眼睛看我,我就讲不出重话。”
叶琅执意要给她换床单被褥的时候,她就应该讲明白——但棉被实在太过香软,使人生出贪恋。
余浣秋轻轻梳理着叶琅的乱发:“我耽误了你的前程,只是想死得体面些。”
听到师父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叶琅不停摇头:她只当了一天徒弟,就能得到这么多馈赠,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试图掰开师父的手,却纹丝不动:“袋子里有灵果,也有玉黍浆。”
不知这些东西能否起死回生。
“玉黍浆?”
余浣秋扬了扬眉,又垂下眼皮:“我就知道你来头不小,昨日你说的那个大恩人,应该就在那几位老怪之间。”
倘若她还身强力壮,势必要将叶琅的过往扒出个底朝天,但她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思了。
“玉黍浆可是绝顶好东西,”
她牵起半边唇角,“但对我没用,别人赠你的至宝,你就安心收着罢。”
指缝被逐渐潮湿的睫毛扫刮着,余浣秋收回手,攥紧手心:
咱俩只相处了十几个时辰,哭什么……
她松开手掌收回笑容,逼迫自己严肃起来:“我接下来的话,你必须照做。”
“我不需要停尸七天,不需要祭拜和仪式。等我一咽气,你就把我的躯壳塞进那口贴满黄纸的棺材,切记上好钉子,严丝合缝。”
“……”
“下葬以后,你就躲在主殿里过夜,不管有什么响动也不能开门——哪怕是……我在喊你。”
如此繁杂的流程,不像在寻求死后安息,更像是在提防某种怪物。
叶琅从未听过这种阵仗,她惴惴不安地消化这段离奇诡异的叮嘱,却听得师父一声厉喝:“你可听进去了?”
她肩膀一颤,点了点头。
余浣秋见状,又放缓语气:“等明日出了太阳,就都熬过去了。”
叶琅与师父相处不到两日,悲痛很难深刻,迷茫与恐慌倒是更重些。
她眼底又涌起湿意,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您下顿想吃什么?”
余浣秋一怔。
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入土,这顿晚饭本就可有可无。
但不知为何,她的肠胃忽然变得空虚,还在疯狂叫嚣,仿佛吃不到某样东西就要死不瞑目。
余浣秋低头沉思许久,终于想起来了。
她展颜一笑:“你去替我买碗馄饨。”
“口味如何调?凑近些,我讲与你听……”
叶琅传送到村口树下,馄饨摊上已经没几个客人。
老板娘沐浴在黄昏里,细细擦拭着条桌上的油污。
听到脚步声,她端着抹布招呼:“来吃馄饨啊。”
叶琅咬了咬唇,走到她对面:“一碗馄饨,连碗带走。”
“不吃馅,只要一碗煮面皮。”
听到这个要求,老板娘手指一松,湿乎乎的抹布落在地上,沾了一圈泥。
她没有去捡,而是用围裙擦手:“我知道了。”
她步伐慌乱地踩过那块布,冲到案板前忙活。
叶琅跟着走过去,看老板娘起锅调汤,又往锅里撒了一把洁白的菱形馄饨皮。
老板将大勺伸进锅里,又对着叶琅苦笑:“你师父爱吃新鲜的,但这会儿好像来不及重新擀了。”
捞出煮好的面皮紫菜汤,将滚烫的陶碗递给叶琅,她鼓起勇气:“我能不能……跟你去看看她?”
“岑娘,你不能来。”
听到如此生硬的回复,老板娘眼角酸胀。
她抬起头,发现这位手捧馄饨的绿眼仙子正笑看她——这笑容不似她自己,反倒有点像余浣秋。
“余浣秋”笑得明媚,口中却坚决:“我活不了一个时辰了,没办法与你叙旧,千万别来。”
说完这句话,余浣秋便从叶琅身上消失了。
望着捂脸痛哭的老板娘,已经传完话的叶琅不敢自作主张。她轻手轻脚地放下钱币,悄然离开。
“她哭了?”
搅动碗里的面皮,余浣秋饶有兴致地听。
听完叶琅的转述,她不作评价,而是另起话题:“三十年前,我还能下山去吃点东西。”
她与岑娘是好友,嘴上却常常犯贱,把岑娘气得落泪。
某一日,她嫌岑娘的馄饨皮擀得实在太厚,便与她讲:“若我不行了,你就煮一份馄饨皮替我送终。如此厚实,能一路管饱到地府。”
“说什么胡话,”
岑娘飞了她一眼,“你可是千秋万载的仙子,我还等你帮我打扫坟墓呢。”
一弹指便是三十载岁月,岑娘早就接过家里的摊子,她却已经要死了。
到头来,她还真吃上了岑娘的煮馄饨皮。
余浣秋握紧白瓷勺,将劲道的面皮一片一片送进口中。
她当时确实言重了。
岑娘出生自连浮山,此地偏好口感有韧劲的面食。她来自南地,喜欢软烂的面点,却反说人家做得不好。
已经吃到最后一顿饭,她早就不再排斥当地口味。
这馄饨皮,其实是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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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着师父吃饭。
先前为了唬弄老医生和她,师父用了障眼法。法术效力已经尽数衰退,她病骨支离地耷拉着左手,右手也颤颤巍巍。
师父吃得越来越慢,手里的勺子滑落好几次。
太阳沉下去,深蓝开始在室内蔓延,渐渐把暖光吞噬。
叶琅内心越来越凄凉恐惧,面上却分毫不显。
喝尽最后一口汤,余浣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叶琅将炕桌拿开,握住师父的右手。
体温流逝得极快,她生出错觉,以为自己不小心抓住一段枯枝。
“我……”
师父的嘴唇吃力地张合,她将耳朵附过去,才听清了。
师父说:“我的魂灯……要灭了。”
“……会来看我。”
“你别……离开——”
之后自有人给你好处。
最后半句话哽在喉头,余浣秋彻底没了生息。
放平师父的左手,叶琅低头端详她。
凹陷的眼窝,干枯的发。她平躺在被窝里,再也不会醒来。
装聋作哑、沉默两日的球球忽然开嗓,童声显得冷淡又诡异:“凉透了,别浪费时间。”
按照余浣秋先前的叮嘱,若是再磨蹭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叶琅心头一激灵:她根本没有伤怀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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