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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椿萱


入夜,玉炉中散发出檀香弥漫房中,只觉阵阵暖意。

        缠枝莲纹的帷帐中,黄媛和周瑛一起同宿在床榻之上,给屋内增添了脂粉气。

        姑娘家之间的悄悄话总喜欢躲在被窝里说,昏暗之下让脸上的娇俏与羞意不再隐藏。

        周瑛像是孩子一般涌进黄媛的怀中,汲取着暖意,从来到这里开始,黄媛就陪伴在她身侧,成为她的依赖。

        黄媛家在荆州,父亲是荆州沔南名士黄承彦,论起来家世清贵,又和荆州牧刘表有亲。

        初平二年,破虏将军孙坚攻打襄阳时,贪玩的黄媛在山林间被军士俘虏,孙策顾及她年幼动了恻隐之心,把她送到周府寓居,与刚出生的周瑛为伴。

        “阿姐,你与胡综从事时隔几个月不见面,心里会空落落的嘛?”

        “会。”

        “那这便是喜欢了?”

        黄媛停顿了片刻,“也许比喜欢还深些。”

        回忆起自己与胡综相识于之时,脸上漾起涟涟笑意,眼神中尽是温情。

        那时十四岁的胡综任门下循行是孙权身边的侍读,她被士族公子用言语轻薄时,他便出手解围。

        胡琮小时跟着母亲逃难来到江东,看着黄媛受辱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两人都像是在江东漂浮的无根浮萍,从那时起他就想尽自己的能力庇佑着她。

        后来孙权接管江东,他荣升为金曹从事,收到她亲手绣的一个平安香囊,待他随孙权征讨回来后找到她,羞红了脸局促说着平安香囊破了,还要劳烦她再绣一个,两人虽未明言但就此定下了情。

        年少就是这般美好,一个脸红便胜过千言万语。

        胡综得孙权器重,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相会时见他安然无恙,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能安稳放下,原来心中牵挂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她是个标准的闺秀女子,内敛谨慎,温雅和善。心中即认定了胡综,便此生不渝。

        如此,若说是喜欢便有些浅薄了。

        可两年前及笄礼毕本可返回荆州的她,却被父亲黄承彦加以阻拦,命她继续留在江东,被迫接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一切。

        她无比羡慕远在荆州小自己三岁的妹妹黄瑛,因出生时身体孱弱被医士断言命数不久,便成了父母掌中至宝,拥有双亲所有的爱安然无恙的活到十四岁的年纪。

        而自己却寄居于江东多年,唯有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方能得到父亲的一丝关心。

        屋内寂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昏暗之下各怀着无法言明的情愫与秘密。

        周瑛对陆议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却没有黄媛说的那般感受。她没认认真真喜欢过一个人,理解不了何为年少心动,至死不渝。

        可却为檀郎,一个梦境中虚幻之人,默默坚持寻了这么些年。她认定这场伴随自己多年的梦是真的,梦中众人也是真的。

        “你与那位孔明先生,书信往来快两年,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

        周瑛直接矢口否决的态度倒让黄媛一惊,

        “这辈子我都不会喜欢上他。”周瑛斩钉截铁说完就终止了这个话题。

        她觉得诸葛亮这个人在自己心中就像个神仙,是以后会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离自己太遥远了。

        小时候语文课学到的知识,让她对这个人的认知就是他会借东风,还会借箭,无所不能,千百年后成了百姓心中的传奇人物。

        书信往来后,周瑛发现此时的他不像个神仙,倒就像个邻家少年一般赤诚温润。

        原来脱去神话光环的人才是有血有肉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你还诓骗了那位豫章少年,偷了人家母亲留给新妇的玉环,没准他还傻乎乎的在豫章的等着你呢。”黄媛点着周瑛的额头,取笑道。

        “时间过去那么久,连他的样子都开始变得模糊了,不过儿时玩笑话,他未必当真,想必他早在豫章成家生子了。”

        周瑛幽幽地叹了口气,摩挲着胸口的卷云月纹玉环。

        “你不仅偷了别人的玉环,还偷了别人的心,如今倒不愿负责了。”黄媛撇了撇嘴。

        周瑛一把攥过黄媛的手,捏在掌心里,哈哈大笑起来:“我小时戏弄过的公子可不止他一个,若要负责,我可要累死了。”

        荆州襄阳向西二十里,南阳郡邓县隆中,佳山善水处的耘野草堂是诸葛兄弟的幽深僻所。

        云影连山色,松涛杂涧声。草堂清幽,庭院疏净,周遭草石错落,幽草环绕,时有飞禽去鸟,珊珊可爱。

        诸葛均点燃炉中的沉香,看着暖融融的阳光穿过漂浮的云朵落到平地,令人困倦的天气。

        驿站的黎伯又送来玉台君寄给的诸葛亮的书信,如往常一般放置于书案上。书信的主人一大早出了门,忙着给周遭农户修理水车。

        书童定安擦拭着书案上的浮灰,看见书案旁的竹笥中装满了玉台君的信简和画作,对这位从未踏足过草堂的玉台君好奇不已。

        但他眼下更着急诸葛亮的婚事,二十又四,婚事还悬而未决,惹得远在江东的老夫人一份份的书信催促。

        诸葛均曾言,浅薄的肌肤之亲不是二哥所寻的,也许那种渗透到精神里面的高雅与志同道合才是二哥心心念念的。

        只是,这世间能懂二哥的女子寥寥无几。

        诸葛均慢慢走到架几案前,架几案上大小不等的若干小格高低错落,摆放着众多书简。

        杉木架几案是诸葛亮亲手制作的,家中的器具大多都是他闲来无事的杰作。

        诸葛均觉得自己这个哥哥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个怪人,读书算不得认真,只读个大概,却能识经明义,好学深思,优于众生。

        满肚治世学问,本该能同其他学士一般出仕为官,却偏偏寄寓在这山泉之间,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游走于山野农田间,给这个家做个橱柜,给那家修个农具。

        也难怪远在江东的继母会着急,谁家的父母能看上这样的女婿。

        诸葛均胡思乱想的思绪被入屋的凉风拉回,忽而抬头看到定安身后出现一人,浅笑看着定安在那自说自话。

        “如今定安也开始做起月老的活了?”

        定安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嘴边的话骤然停止,连忙转身,挠着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先生,您都听见了?”

        “你这碎嘴,想听不见都难。”

        诸葛亮脸上露出明朗微笑,抬手掀起暖帘,提步走进屋内,衣着虽朴素,但裁剪合度,暖阳之光随着他步伐的移动滑过衣袍,慢慢瀑撒在他含笑如玉的眉眼间,将这张脸的轮廓照的分外俊朗,润而丰泽。

        一缕一缕和煦春风跟随他的衣袂流进堂中,还有衣裳上那股清幽的广藿香气,嗅来芳香化浊。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诸葛均继续打趣道:“母亲说这玉是以后赠给自己心仪的良配,可惜二哥的那枚卷云月纹玉环却被一个五岁的女娃娃偷了,想来二哥若是要娶亲,得去寿春寻那个小丫头了。”

        八年前,兄弟姐妹四人跟随叔父前往豫章,途中暂留寿春,二哥诸葛亮说是出门买书刀,却是失踪了两天才回来,一回来就垂头丧气,说是玉环被一个小丫头给偷了,身上的钱也被那个小丫头给花光了。

        母亲临终前给兄弟三人玉琨、玉环、玉珏,如今单单就诸葛亮的玉环遗落了。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这个霸道的小丫头给抢了,可二哥憋着红彤彤的脸就是不肯说。

        那时年幼的诸葛均就想平日里只有二哥捉弄自己的份,没想到竟然出现一个五岁的毛丫头能治住二哥。

        “九年了,算来如今那丫头也十四了,过年岁便能及笄许配婚事,先生不如到时您去寿春提亲吧。”定安挤眉弄眼的凑到诸葛亮身边说道。

        话音未落却被诸葛亮用手敲了额头。

        “胡闹!”

        诸葛亮嗔怒完转身走近书案,脑海中回忆起寿春小丫头的模样,在菅芒花飞舞的那个夜晚,她的眼睛笑起来比天上的明月更喜人,右眼下的那颗泪痣牢刻在心里。

        “小丫头,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你必须等我长大,我等你来娶我。”

        现如今,你也该长大了吧。

        略微失神后望见书案上的信简,遂拿起展开,细细端详起来,脸上逐生笑意。

        “看来二哥早都把寿春丫头抛诸脑后了,现在唯有玉台君,能让二哥开怀。”

        诸葛均凑近到诸葛亮身边,看到信简上都是自己看不懂的鬼画符,耳边却不时传来诸葛亮对玉台君的夸赞。

        “玉台君学问幽邃,用笔古俊,洒翰作草,龙掀凤舞,非庸流自创取奇也。”

        诸葛均口中所言的“鬼画符”,是玉台君教授诸葛亮的新字体,说是叫[狂草]。

        起初诸葛亮并不识得此字体,只觉是龙蛇似有神,奇怪百出,还是玉台君专门写了帖子给他。

        告诉他临书求肖似,则嫩色不可掩。若一放纵,则面目俱矣。此中须得不即不离,到恰好处甚难。拘谨可得骨力,纵逸可得态度。

        他悉心求教,凝精翰墨,每临此贴便要探其妙思,愈加觉得此字是飞白冠绝,笔墨之间有龙蛇争斗之感,又具云雾薄浓之势,风旋电击之时给人一种笔墨酣畅淋漓之感。

        两人有时就以此字体书信往来,玉台君说这个字世间唯有你我二人识得,若是说些悄悄话,也没人会发现,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诸葛均看不懂玉台君与二哥之间密语,却能看得懂玉台君的画作。观赏之时漫不经心说道:“玉台君的画洒然落笔,花竹之夭斜,禽鸟之飞跃,高淡生动,洗净铅粉妍媚之习。确实是难得的上佳之作。”

        这些夸赞的词没能引起诸葛亮的注意,他凝神静看,发觉素帛上绘制之景是如此熟悉。

        高门庭院石阶的缝隙间长满了随风摆动的椿草和萱草,映照着台阶上的纹饰。

        松柏树荫之下端坐着一位和善夫人,慈眉善目,怀中抱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肉嘟嘟的小手正吃力拿着一只布老虎撕扯玩耍。

        妇人脚边坐着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娃娃,一手拿绣绷,一手拈着丝线绣针,聆听着妇人指导绣艺。

        而略大些的一个男孩,则是踉踉跄跄的爬上树干,仔细掏出鸟巢中的幼崽和鸟蛋,眉眼飞扬,兴奋地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一旁的石亭内一位捻须中年男子正督促着一位少年读书习字,耐心的指点着迷津。

        诸葛亮捏紧帛边,微微颤抖,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是儿时的记忆,是在琅琊阳都的故宅中。

        那时父亲教导大哥诸葛瑾习字读书,自己不过五岁,正是上蹿下跳,淘气的年纪。三弟诸葛均还是襁褓中被母亲宠爱的幼童。两个姐姐天真烂漫的穿针引线,互相打趣取笑绣花丑陋。

        彼时父母安康,诸葛府内洋溢着祥和与安宁,没有后来的举家迁徙,颠簸流离之中命悬一线的遭遇。

        那是回不去的美好,消散多年的心安,是深藏在自己心中最温暖的回忆。

        陡然间他眼眶红润,哽咽良久后,轻轻抚摸着素帛上美好的定格,再也不会消失不见。

        心中无限感慨,书信往来中无意间提及到阳都的童年回忆,竟被玉台君牢记,还绘成画作,赠给自己作为生辰贺礼。

        这个人正缓步走进自己的心里,将自己心中曾经破碎的地方慢慢缝合起来,不动声色的抚平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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