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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死别


初夏

        周府大院,乔容清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徐徐的风中夹杂着荷香气。

        仔细查看府内的账本开支,自从周瑜的食邑增多,她要打理的事物便多了起来,好在现在周瑛对内务熟络,能帮衬她不少,比之前要省心。

        听着两个儿子射箭比拼的声音,乔容清觉得此前悬在周府上空的那朵乌云,彻底散了。日子一点点朝着在好的方向走去。

        瑚平前来禀报给周瑜收拾的行装已经装检完毕,乔容清听后点点头,虽瑚平做事她很是放心,但还是决定亲自检查一遍。

        前几日周瑜派人递信回来,要乔容清提前把行装给他收拾好,他从京口回到江陵周府,再见母子三人、周瑛一面,不做停留,便要带领大军前往益州。

        乔容清得到消息时,就知晓孙权应当同意了周瑜攻取益州的进军方案。因为攻取益州,没有江陵不行,北攻襄阳,更需要以江陵为依托。

        这就意味孙权失信,此前答应借给刘备的南郡,便不做数了。

        乔容清不会费神深思自己的夫君是如何说服孙权,她能做的就是尽快备全春夏衣衫。

        周瑜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归。

        她听到外面周循和周胤的声音,不自觉在心里叹了口气。

        “璟珺呢?这一天也没见她人。”

        乔容清一边查看漆笥里的行装一边闲问。经过内院时,只看到白凝一人坐在门沿那吃糖栗子,不经意间想到了曾经爱吃的绣墩。

        瑚平微愣,顿了片刻,回道:“女郎只交待说恐怕食时不得回,让咱们用餐就别等她。”

        乔容清猜测一圈与周瑛交好的命妇,除了顾景纯便只有侯府的赵夫人。两人都远在京口,江陵此处也没故人在,能值得她出门一见。

        正出神,听到外面疾步奔蹿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不由自主莫名慌了起来。

        被乌云压住的朗月,死命想要透出的一点光辉,在黑夜照拂下,显得有些惨淡。

        周瑛坐在颠簸的軿车里,回想起今天私见胡综的事。

        胡综刚见到她,就主动问黄媛的近况,她着实不想说。

        关于胡综与吴庭璧的风言风语,她没少听。虽是孙权恩赐的良缘,偏是一对怨偶。胡综已成家,有些事便不该他知晓,更不该他费心。

        但在对方的追问下,周瑛开了口,“阿姐已经有了身孕。”她想让他彻底死了心,如愿的看到他碎成一片又一片的眼眸。

        此间的沉默不语,不仅属于他,还属于周瑛。

        过了许久,胡综脸上浮现一丝欢喜,单纯的为曾经所爱的人而开心。

        “阿潆要做娘了。”

        些许欣慰,些许不相信,些许的难以言喻。

        他嘴角的笑意所含有的苦涩,周瑛觉得很熟悉。

        她无法回应胡综,只知晓两个先后失意的人,在此刻彻底明白彼此的痛苦。

        送别胡综时,周瑛还是多嘴嘱咐了胡综,有些情意是时候该深藏掩埋,多关切眼前之人,毕竟嫁给他的吴庭璧全然无辜。

        胡综没说话,垂下眼帘片刻,便持鞭离去。

        在车里神游的周瑛,突然紧捏衣襟,觉得寒风直蹿后脖,这已经初夏,冷的反常。

        车架停稳后,刚走到府门,便觉察出一丝异样,进进出出的仆从脸上遍横泪渍。

        哀嚎声此起彼伏的传出,周瑛好久没这样心慌,定在那,不敢踏前一步,总害怕越离近,离未知的残酷便近一分。

        “夫人!夫人!”

        是瑚平撕心裂肺的声音。

        周瑛立刻跑到内院,看到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乔容清,身边围住一圈的人。

        红着眼圈的周循看到周瑛,看见了救星,直扑过来,哑着嗓子问:“姑姑,他们说阿父不在了,不在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

        什么叫……不在了。

        她反反复复想这三个字,“不在了。”突然认不得,听不懂,理解不了。

        耳边全是哭喊声,搂周循的手僵的没有知觉。

        过了好一会,溃散不堪的意识才随着呼吸不畅回来。

        她急促喘息,分不清天地昏暗之间,是不是自己在做噩梦。

        这一刻,她觉得浑身痛到开始麻木,身体像是在无底的深渊中,一点点下沉,渐渐看不清任何光亮。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安抚住失了神的一大家子,将昏厥过去的乔容清照顾好。

        直到孙权派来的人,说周瑜的灵柩已在返回的路上,她还是不相信,即便已身穿麻服,头带白巾。

        她清楚的记得,站在灵殿的台阶上,看到漫天的白纸钱,招魂幡。

        当身穿素服的大队人马,簇拥灵柩出现在周瑛面前时,她掀起一角衣裙,带领周府一百多口,跪倒在地。

        “神主还家,魂魄来兮!”

        “迎灵!”

        走向灵柩的每一步,是那么难。

        周瑛看到周瑜就安静地躺着那,和睡着的人没什么分别。

        不会笑,不会再弹琴,不会再骂她,不会再喝上她的胡麻酒。

        真的,永远不会……

        乔容清拉住周瑜惨白冰凌的手,不停的搓,哈着热气,企图能搓出一点点的温度,紧贴在脸庞时,沾染上她脸上的汗渍。

        “热了。”乔容清不顾旁人的目光,欣喜执着地唤道:“周郎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仿佛妄想能把灵柩里的人喊醒一样。

        所有的一切,苍白无力。

        本该花好月圆的人世间,终究谁都没放过。

        周瑛跪在一旁,想起曾经伴随自己经年之久的梦,她曾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的经受失去檀郎的折磨,不禁发问,到底在地下长眠的那人更痛苦,还是留活于世的那一个更痛苦?

        想到这,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不堪重负的身体已经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前来吊丧的人陆陆续续地赶来,周瑛眼前重迭纷乱的人影中,多的是惋惜叹气和掩面哭泣。

        可只有她面无表情的回礼,长久的守灵里,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喉咙连带着胸口干涩疼痛,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这些时日孙权一直陪在周瑛身边,眼睁睁看着她如常进食,可消瘦的像被抽干了精力。

        对什么都失去了应有的反应,亲手添香时,被香灰烫伤了手腕,也没有任何苦痛的表情。

        直到庞统的出现。

        “将军走前,嘱咐我亲手交至女郎手里,怕身后遗物不得照顾妥帖,会遗落在巴丘。”

        两人在偏阁,庞统把玉箫交给了周瑛,完成了周瑜对他的最后一个交待。

        周瑛呆愣地看着手里的玉箫。

        “将军还有一句话,”庞统觉得眼前的人只需一阵风必能吹倒,残忍的话会把她逼死,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阿兄答应你的事,没忘。”

        周瑛感觉胸口又是一阵刀绞一样的刺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短暂的晕眩过后,盯着玉箫,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阿兄,胡麻酒,能喝了。”

        庞统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周瑛这句话。他陪在周瑜身边,经常听到周瑜把“胡麻酒”挂在嘴边。

        很快他就见到周瑛瘫在地上,捂住双眼,极为痛苦地哭出声来,撕心裂肺的竭力哭喊。

        他顿时心如刀割,后悔至极,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周瑛强忍了多日,此刻终于彻底的发泄了出来。

        他逾矩地搂住了周瑛,抬起的手犹豫了许久,有些手足无措,还是学着抚摸她发抖的后背,当做安慰。

        怀里的人突然起身,抓住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一根浮木,

        “士元,你告诉我,我阿兄怎么会突然殁了。他们说是阿兄箭伤复发,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周瑛死命地摇着头,泪珠挥洒在地。她反应过来,庞统陪在周瑜临终前,连家事都清楚交待给他,必然清楚周瑜在巴丘的一切,包括周瑜为何而终。

        她笃定地喃喃道:“秦剂先前来诊过脉,阿兄身体已经恢复如常,不可能因为箭伤,不可能的!”

        间息间,周瑛朦胧的双眼立刻抓住庞统有些躲闪的眼神,试探性地说道:“这不是意外,不是旧伤。”

        下一秒,庞统眼中的惊疑与犹豫就让周瑛认定,周瑜的死不是外界盛传,源于一场难以说清,模糊不定的意外。

        “你告诉我士元,我求求你告诉我!”周瑛跪倒在地,没有试探算计,只有渴求驱使她不顾一切的,朝向庞统磕头。

        凄惨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向庞统的心,他拼了命的扶住额头渗血的周瑛。

        他看到眼前痛断肝肠,只想得知真相的人。他明白,扶灵归吴这一路,告诫自己必须忘记于巴丘所见一切的话语,全部不做数了!

        他牢牢扣住周瑛的肩,似已鼓起巨大的勇气,做好承担未知后果的准备。

        刚要开口时,孙权推门而入。

        不速之客凌厉的眼神,阻断了屋中的交谈,也噎住了庞统涌在嘴边的话。

        周瑛被孙权带走,准备说是被生生的硬拖,抱走。周氏女郎的体面,因想知晓一场真相,烟消云散。

        “我阿兄到底因何而死?”

        坐在床上的周瑛,受伤的额间被包扎好,白布条衬着红肿不堪的双眼,牢牢盯着近在咫尺的孙权,想能从他那寻到一个答案,一个不是敷衍的答案。

        “仲兄是箭伤复发,又不得及时医治,故而……”

        周瑛从第一句开始,就没再留意后面的话。相同的推辞,相同的口气,只是如今被她一遍遍的询问,夹杂些许不耐烦。

        “你乖乖用些粥,早些歇置,明日一早还要送仲兄的灵柩入土。”孙权正准备抚上周瑛的脸,却被她躲开。

        “所谓入土为安,你觉得,我阿兄不明不白的没了,到了冰冷的地下,会安吗?”

        周瑛的眼神迎上孙权,让孙权觉得自己仿佛如杀人凶手一般,又不清楚庞统到底都告诉她什么了,让她如今这般怀疑自己,更回想起方才一入房中,看到两人拉扯在一起的模样。

        顿时,孙权紧锁的眉眼间浮出不常在周瑛面前显露的狠戾,脸色更冷得骇人。

        “你现在开始怀疑孤,是吗?”孙权的声音很低沉,听不出恼怒。

        “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孤同你解释了千千万万遍,你不信。医士同你解释仲兄的伤,你也不信。哪怕孤杀了那群庸医,你还是不信。你到底要孤怎么做,杀多少人,你才能泄愤!你告诉孤!”

        孙权沉重又急促的呼吸,让周瑛微微愣住。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穷追不舍想要寻求真相,只是发疯的偏执,只是怨恨上天不公,偏偏使意外降落在周氏一族的头上,让无辜之人也经受同样痛苦的无妄之灾,一同陪葬周瑜的未酬壮志,才能解恨,平息心头的不甘。

        孙权见周瑛长久不说话,有些许后悔,口气缓和,“丫头,别再闹了。”

        他累了。

        这句话中夹杂的叹息,彻底压垮周瑛仅存的一丁点念头,想让孙权查个水落石出,应当是不能了。

        孙权离开后,吩咐医士,熬些镇静平气的汤药给周瑛服下。他着实不喜欢看到周瑛受刺激后,疯癫执狂的样子。

        晨曦出现的第一缕光落在周瑛眼前,这天地总算不是雪白色。

        一身素服的周循持白节引在队伍前,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周瑛搀扶着乔容清,衣角被周胤牢牢拉住。

        黄土掩埋棺椁,哀鸿遍野。

        一切都要尘埃落定。

        孙权见周瑛仍固执地跪伏不动,久久不愿离去,他在她身后,无法看清她到底是何神情,但见到不停颤抖的双肩,他的心也不由微微发起抖来。

        十年前,他失去了兄长。

        十年后,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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