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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春秋大梦(十二)


不想,他刚登上月树井,便遇上了自雀族方向而来的云螭彤。

        云螭彤斥责他目无法纪,不堪大用,不配为神。

        于是他冷笑着,自削神籍,毫无牵挂地向后一仰……

        他的发冠在空中脱落了,长发飘散,由银变黑。

        他双眸紧闭,再无眷恋。

        还好在空中被重明鸟所托,毫发无伤地落地。

        虽是这样,自掏神元的创伤已经让他十分虚弱。

        他再睁开眼时,一双晴空般的眸子已经变成了凡人一般的棕色,只是又似乎比寻常人浅一点,像两粒琥珀。

        彼时,神官制度刚刚创立不久,神官们还生活在月树梯底端,因为这忽然到来的神祇而匍匐。

        他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的佩剑鸿目抛给了神官首领——那是个和众人一样匍匐在地,身型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女子。

        接住鸿目,女子怔怔地抬头,小心窥探着这黑发披散的、曾经的明王,眼波流转,思绪翻飞。

        故事之外的旁观者龚小娥的眼泪早已在鹄葭故去之时决堤,看了云螭崇明等鹄葭九百年时整个心都哇凉哇凉的,她觉得自己在鹄葭与云螭崇明面前就算个屁。再到云螭崇明自削神籍、坠落月树井,她又眼泪狂飙。

        而这一刻,随着神官长抬头,她忽然静了下来。

        云螭崇明倒是完全没注意谁抬头了,谁又低着头,只是摇摇晃晃地往森林深处去了。

        作为神官长的年轻女子慌忙起身,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云螭崇明,上前两步,又顾虑着手中的鸿目、身后的众神官,一时间手足无措。

        成为神官长凭借的是出色的神缘。本应该抱着将七情六欲割舍的觉悟,一心为神与天,这年轻女子却动摇了。

        去与留,感情与职责,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在脑海中拉扯,年轻女子终于站定,抱着鸿目,转身对众神官说道:“明王是六界大战之中的英雄,虽不知何故跌落人界,但必有重回之日,我当去寻他。鸿目乃明王神剑,神力无量,明王殿下既已交代将鸿目赐予神官,那鸿目便应留在此处,大家一定小心照看……”

        顿了顿,她目光坚定地道:“自数十年前神官选拔至今,我等皆在此候命。我,孟青玉,自被委任神官长之职,未曾为神界与天界贡献分毫,也未曾带领大家修炼精进,终觉抱歉。不知此去多久,若是归来,定当带着明王;若是今生不归……今日,我自愿辞去神官长一职,退出神官,不再占用神官之名与福利……”

        神官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聂青玉。

        辞去神官长的职,退出神官,便意味着放弃近神的地位、放弃神力、放弃长寿。

        说罢,聂青玉将鸿目留下,自己随着云螭崇明的方向赶去……

        旁观者鹄葭似乎无悲无喜。自龚小娥开始哭以来,她也没出声,只是轻轻拍着龚小娥的背,沉默地宽慰这个小妹妹。

        或许终究是自己经历过的,哪怕不记得了,也没有因为故事的发展感到意外。

        龚小娥就不同了,她哭得十分感同身受。

        忽地见龚小娥彻底安静了,愣愣地看着聂青玉,她便问道:“怎么?”

        龚小娥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六界史即将九十分的龚小娥对发生的一切都无从置喙。

        她也没有资格置喙。

        与鹄葭一起旁观了千年,冥冥中她还是将鹄葭当做千年闺蜜了。

        回忆故事的发展,抛开对云螭崇明的主观与客观上的同情,龚小娥最不明白的不知鹄葭所谓的一线生机为何物,只当鹄葭留流黑一命不杀。

        鉴于其他内容只是六界史教材的延伸。

        龚小娥格局很小,她并不在意谁救了六界、谁是英雄,毕竟都已经是过去式。

        思量许久,她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你喜欢云螭彤还是……云螭崇明?”

        见证了自己的消散,鹄葭面色如常,仿佛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她竟然还有些谜底揭晓的感慨,说:“原来我这么没的吗?”

        龚小娥目瞪狗呆。

        鹄葭反问:“我以为这个梦是我经历的一切。我死之后,这个梦应当终止。但……梦似乎没有结束?”

        龚小娥三观颤抖。

        鹄葭看向龚小娥:“接下来我们会去哪里?”

        龚小娥:“我……你问我……我应该知道吗?”

        鹄葭满怀希望地看着龚小娥这个后来者,似乎在希望她将故事延续下去。

        龚小娥挂着眼泪绝望地看了回去,说:“我……我经历的……也和这个接不上啊……要不我们……换个角色体验?能换吗这个……”也不知道跟玩游戏一样吗。

        鹄葭诚恳地说道:“好主意。”然后抬手唤来青鸟,两人跟上了云螭崇明。

        战争过去了几十年,人界的大城镇已经基本恢复运作,而乡镇还有些百废待兴。

        亲手斩断自己与神界联系的云螭崇明蓬头垢面,脚步虚浮,全然没有曾经神族的样子。那袭本该纯净的月白色袍子已经蒙了灰,也教人看不出它曾经的脱俗。

        偶尔会有路人注意到这个年轻而憔悴的陌生人,感慨着人生艰辛,揣测着他的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悲剧,而后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毕竟这样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在战后也并非少见。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踉踉跄跄地穿过一片荒废的田野,将自己扔在一处破旧茅屋中,消极等死。

        龚小娥与鹄葭都沉默着。

        一个是因为知道云螭崇明会从这场无尽的消极中存活下去,毕竟她已经在千年之后遇见了异姓的明王。

        一个是十分理智地明白自己无法插手。悄悄侧目旁边同样冷静的龚小娥,鹄葭更是放心。

        果然,不久后,她们便等到了聂青玉。

        聂青玉一路打听着,终于在这破旧的屋子中找到了他。

        聂青玉的柳眉微微颦蹙着,似乎有些忐忑,但美目中尽是激动。

        她有些紧张地来到云螭崇明身旁,跪坐下来,心疼地问道:“殿下……殿下身子可有不适?我……我去给殿下寻个大夫……”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披散的发丝下,云螭崇明合着眼。若不是因为胸前还有微弱的起伏,仿佛已是一具死尸。

        询问无果,聂青玉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犹豫一阵,还是起了身,出去了。

        过了一阵,她回来了,果然带来了一位大夫。

        见了角落里靠墙半躺的年轻人,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大夫也着实吓了一吓。经过聂青玉一番解释,大夫迟疑地抓过一只手,号了脉,又是一脸怀疑:“这位公子身体并无大碍,似乎只是心中郁结,为何会昏迷不醒?”

        聂青玉也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神族底子强壮至此,自挖神元也只是“并无大碍”。

        大夫开了调理的方子。付了诊金,送走大夫,又抓药回来,云螭崇明依然是丝毫没动。

        药自然是不会吃的,食也是不会进的,聂青玉一度怀疑云螭崇明就要这么绝食而死了,在小屋里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时间转眼过去了小半个月,云螭崇明也没丝毫变化。

        聂青玉一开始的拘谨与忧心也散了一些,道了声冒犯,她终于是用干净的手帕将云螭崇明那抹挂了快一个月的血迹擦除去,又将他披散的发丝束了起来。

        这下,除了衣服脏了一些,那张白净的脸是又英俊逼人了。

        聂青玉对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红了红脸,起身离开,片刻后又带回了一个包袱,小心打开,取出了其中干净的衣物,轻轻说了声:“殿下,得罪了……”便向云螭崇明的衣襟伸出手去。

        此时此刻,旁观的鹅与娥眼镜瞪得像铜铃,已经不约而同地逼到了聂青玉身后。

        可惜故事中的聂青玉并不能感受到两束能杀死人的犀利目光,也无法感受到因为被两个大活人围困的而产生的逼仄。

        她只是面红心跳又无比小心地除去了云螭崇明的外衣,留了还算干净的内袍,又给他换上了在人间能买到的最好的丝制长衫。

        至此,云螭崇明干干净净,人模人样,就像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年轻公子在小屋里睡着了。

        而后,聂青玉开始收拾起了屋子。

        她扫清了屋里的蛛网尘灰,给窗户糊了新纸,又修补了旧门。她渐渐置办了些生活物件,又缓慢地制作了一些家具,虽不如鹄葭手脚利落,小屋也渐渐有了平凡的家的样子。

        云螭崇明被移到了床上,聂青玉日日守着,但也从未逾矩。

        过了些年,几里地外开始有了人家。

        人们偶尔会看见在田间劳作的聂青玉,一开始会意外她一名女子独自生活,她只是说自己的家人在战争中失散了。

        后来的一天,聂青玉屋内出来,竟看见小院外的阡陌小道上,一位喜庆的媒婆嬉笑着朝她而来。

        看见外人,聂青玉首先是合上了门。

        竟然是有人倾心于她,于是上门提亲。

        聂青玉红着脸笑了笑,轻言推诿道:“其实我早已成亲,只是夫君身子弱不便出门。”

        其实想要向她提亲的并不止一户人家。然而当第一位上门的媒人带回聂青玉竟已成亲的消息后,她的小屋再也无人打扰。

        光阴流淌,十几年很快过去。

        有一日,聂青玉在镇上卖菜时,偶然听见路人议论:“哎呀呀,谁能想到六界大战时活捉鬼王的功臣竟然是通敌的叛徒呢!”

        “这可不,上头——龙族,已经将明王除名了呢!”

        “切莫乱讲,神界刚刚下旨么不是,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明王?”

        “是呀是呀,提了那位,会被龙主生吞的!”

        人群一时讳莫如深。

        聂青玉站起身来,询问隔壁摊主:“请问……神界发生什么了吗?”

        隔壁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看聂青玉女子一名,又十分美貌,自然知无不言:“昨日那神官下凡,造访了好些大城市,颁布了神界对明……唉,小点声,就是对曾经龙族最小那位的判决……唉,不可说不可说……”

        “原来那位与鬼界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借鬼界的力量谋权篡位,还好被彤王撞见,还将他打下神界,除了他的神籍。”

        “那两位不是亲兄弟吗?这可不,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隔壁摊主不无感慨地说着:“哎呀呀,还是我们这样的平凡人家好呀,没权也没钱,你说要让我跟我哥争啥,也只能争个媳妇儿吧!”

        摊主乐呵呵的,聂青玉也笑了笑。

        “明王”这个称呼,或许会在人界流传两辈人。

        再之后,世间便无明王。

        聂青玉心中有一丝不甘,不甘世人将云螭崇明污名至此。然而只是在与隔壁摊主对话的功夫,她又感到了自由。

        为云螭崇明。

        虽然在这天回家后,告诉沉睡的云螭崇明这个消息时,他也依然没有醒来。

        犹豫几日后,聂青玉准备了纸笔,逐笔记录下了她所知道的龙族过去。

        人界的时光,十年又十年。

        未加修炼的聂青玉如同常人一般逐渐老去,她那曾经的光洁的面庞上,皱褶渐深。

        她的背逐渐佝偻,脚步也日渐蹒跚,云螭崇明依然是那般年轻的模样,静静沉睡着。

        聂青玉有些担心某一日床上的男子醒来,会不会嫌弃面前这个老妇?

        守了他几十年,他一句“你是谁”也会刺伤她。

        但守着他这般不知死活的样子,又宁肯听那一句疑问。

        于是每一日,她都会谨慎地打扮自己,不是花枝招展,却是干干净净。

        幸运又不幸的,她的担忧并没有成真。

        这一年,入春以后,人界便暴雨连连,水患肆虐。

        春末的一日,聂青玉皱着眉头将屋里漏进的雨水扫走。

        她已经好些天没去镇上卖菜了,看着浓浓的乌云只能发愁。

        这时,暴雨忽然止住了。聂青玉的眼睛弯了弯,转身对床上的云螭崇明叮嘱道:“殿下,这雨可算停了。青玉去换些银子,便能把咱们的屋顶补了。您好生休息,青玉去去便回。”

        于是趁着暴雨的间歇,聂青玉在田间勉强挑出了还没被泡烂的蔬菜,如往常一般地挑着,去五里外镇上售卖。

        丘陵地带的路本就难走,聂青玉走得向来小心。

        哪知,她的必经之路——一条高出水面几米的鱼塘边的小路,因为长期的雨水浸泡,路基不稳,竟然松动了。

        聂青玉的行动早已不再矫健,又有几十斤的扁担压着,她只留给世间一声惊呼。

        扁担与女人落入堰塘。鲜绿的菜叶漂浮在水面,惹得鱼儿们争相啃咬,颇有生机。

        人间又下起了雨,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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