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先皇驾崩
狂风呼号，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天边，一道惊雷忽地劈开深浓夜色，照亮了伫立在皇宫内庄严肃穆的太宸宫，也照亮了跪在殿外神情惴惴不安的一众大臣、嫔妃。
太宸殿之内早早点上了蜡烛，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人们皆垂头侍立，屏气凝神，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仿佛只是大殿里没有生命的摆件。
嫡公主赵玉鸾坐在床榻边看着建安帝，他健壮的身体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形销骨立，向来威仪肃穆的脸上染上疲态，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浑浊起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他的生命正如宫殿内一点点燃尽的蜡烛般，逐渐走向了尽头……
这一幕她在前世见过，甚至二十年来，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总想起，可如今再见，心中仍是滋味莫名。
耳边是承安帝一边喘着气，一边艰难道：“今擢封嘉仪公主为镇国公主，辅佐幼帝，不得懈怠……”
底下的翰林院侍郎提笔，将其一一写在在明黄的圣旨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令赵玉鸾突然生出一种庄生晓梦的荒诞感。
她不由开始出神……
三王之乱后，父皇的儿子皆死，身边只有她这个女儿。那时朝廷里两拨声音吵成一团，一拨说她乃皇后嫡女，身份尊贵，又自幼由皇帝亲自教导、机敏不凡，提议将她立为皇太女。另一拨说女子从政，牝鸡司晨，实乃颠倒伦常之大忌，不如皇帝过继宗室之子，立为太子。
吵吵嚷嚷中，父皇突然开始教导她为君之道，赵玉鸾若有所感，血液翻腾，心跳得无限快。
无人知道，她虽是女儿家，也有一颗勃勃野心！能被建功立业、彪炳史册吸引的也不止是男子！
但一周后，所有的争吵都落下帷幕。
早年间因犯事被打入冷宫的郭婕妤牵着一个八岁的男孩一步步走到太宸宫，在绵延的长阶前为男孩验明正身，男孩受封四皇子，居于太子之尊方能入住的东宫，其母也恢复了婕妤之位。
月余，父皇驾崩前，下令封她为镇国公主。床榻前，他言辞恳切地请求她辅助幼帝，守好大晋江山。
看着自幼疼她的父皇如此请求，赵玉鸾终究是同意了。
她以镇国公主的身份兢兢业业辅佐幼帝十余载，待他如亲弟。
勤耕不辍地处理政事十余载，换得大晋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中兴盛世。
哪怕权势最盛之时，也从没想过篡位。
可她万万没想到，人心隔肚皮，尽心辅佐的帝王认为她功高盖主，全力庇护的诸位臣子以为她惑乱朝纲。
他们联起手来，以有心算无心，架空了她的权力，最后将她以谋逆之罪拿下。
赵玉鸾从此被囚于宗室整整十年。
那十年间，她无所事事，翻遍史书。从一代代类似的故事里终于读懂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权臣，向来没有好下场！
涂写史书的从来都是帝王！而她作为败者，只能被涂满满身淤泥，成为一个可笑的丑角，乃至于最后抑郁而终！
只是她没想到，再睁开眼竟是又回到了承安三十年，父皇走的那一年。
“清凤。”她的手被一双枯瘦的大手拉住，赵玉鸾回过神，意识到父皇在叫她，“清凤”两字是父皇为她娶的字。
三皇兄及冠那年，父皇赐字，赵玉鸾彼时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忿忿地想为何只有男子能被赐字，女子不能？
她将委屈说与父皇，换得他哈哈大笑道：“我家玉鸾才学不输男儿，父皇也为你赐字，清凤二字如何？在父皇心中，你永远都是小凤凰！”
可从前还用宠溺的语气说起小凤凰的男人，却转身将她推入深渊。
她不相信，父皇为君几十年，还不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他给她如此权力，不是擎等赵瑄心生忌惮，长大后置她于死地吗？
她多想问一句父皇，但是现在却不能问，她的身后站着泪眼婆娑的赵瑄。
赵玉鸾只能回握住那只手，垂下眼睫，应道：“女儿知道了。”
床榻上的帝王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又对惊惶失措的幼子道：“瑄儿，日后大晋的江山就交给你了，你要听姐姐的话，长大后也要护着她。”
赵瑄擦了擦眼泪，喏喏道：“是，儿臣遵旨。”
玉鸾低垂的眼里划过一道讽刺。
皇帝将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公主待一会儿。”
怔怔然的赵瑄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进带走。诺大的宫殿，只有父女二人。
皇帝看着玉鸾渐长开的脸，似感叹似遗憾：“不知不觉我家鸾儿都长这么大了，父皇本来还盼着能看你出嫁那日，到时候去了地里好同你母亲说，如今却是不行了，也不知你母亲会不会怪我。”
赵玉鸾摇摇头道：“不会的。”
她年幼失母，却对母亲有着依恋，先皇后留下的所有遗物，她曾都一一翻过，最后翻出了一沓未寄出的书信，字字句句，都写满了对父皇的痴情。
听她这么说，建安帝仿佛有些安慰，又觉得思绪好像有些沉了，迷迷糊糊道：“婉娘，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外面一阵大风将寝殿的窗户吹开，虚弱的烛火摇曳几下，终于熄灭了……
随着“皇帝驾崩”的声音，丧钟被一下下敲响，殿内殿外传来哀戚的哭号声。
赵玉鸾一步步走到门外，高进牵着赵瑄的手和她一同面对下首跪着的妃嫔、臣子们，宣旨太监高昂的声音一字一句回荡在空空的夜色里，待读毕，“谨遵圣旨”的声音响彻大殿。
赵玉鸾叫起后，第一个走到她身边的不是内阁首辅萧崇，也不是镇国公明德远，而是郭婕妤。
殿外等候之时，郭氏便以婕妤之位跪在了一众四妃、淑仪之前，无人置喙。此刻，她上前问道：“公主想如何安排陛下丧仪？”
郭婕妤看似悲伤的脸上是泛着亮光的双眼，喜悦之前溢于言表。
不难理解，短短时日，她便从冷宫弃妃跃升至大晋唯一皇子的生母，如今她的儿子更是继承大统，成为了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赵玉鸾看着她轻狂的脸没应声，上辈子父皇死前曾下口谕，令其随葬，她顾念赵瑄年幼，于心不忍，令高进不要宣读这一道旨意，设法将郭氏保了下来。
后来，郭氏被尊为太后，郭家也因赵瑄的亲近成为权势滔天的外戚，这之后，郭家和郭氏可没少往她身上泼脏水。
郭氏只是小角色，赵玉鸾其实不放在心里，但也不可能再任她猖狂。
她撇了高进一眼，高进便立即会意，道：“皇上口谕：郭氏自入宫以来，淑柔有嘉，妇德有巡，今封其为淑妃，特令其随葬西陵。”
前半段口谕听得郭婕妤心里洋洋得意，待听到那句“随葬西陵”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可置信起来，怒斥高进道：“你胡说！本宫儿子乃是陛下亲自指认的新帝，陛下又怎会如此对他的生母？”
看着郭婕妤怒目相对的样子，高进丝毫不惧，淡声道：“淑妃娘娘，这为先帝随葬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您怎能这样说呢？”
又吩咐道：“来人，将淑妃娘娘请下去，好生准备着。”
两名粗使太监闻声立刻上前，一遍一个按住郭氏。见母亲被如此对待，刚才还怔懵的赵瑄一把甩开高进的手，拦在郭氏面前道：“不准你们将我母亲带走。”
见赵瑄如此态度，太监都放开了郭氏，毕竟赵瑄是皇帝，他们自然不敢触怒于他。郭氏抱着他，哭得涕泪纵横。
母子俩抱头痛哭，高进为难地看了一眼赵玉鸾，他也不敢上前阻拦。
赵玉鸾上前一步拉开赵瑄，不耐地对着郭氏道：“婕妤想好了？违抗圣旨可是大罪！这要是传出去了，婕妤不仅自己惹祸上身，也会带累新帝，让世人责其不敬不孝之罪。”
她说完，又凑在郭氏耳边轻声道：“到时，陛下的皇位可就不那么稳了。”
听她说完，郭氏又哭，这次眼里是真心实意的悲怆，因为她知道赵玉鸾说的都是真的，赵瑄毕竟年幼，此前又无根基，若她不死，赵瑄德行受到攻击，身下的皇位就悬了。
她轻轻为赵瑄擦去眼泪，推开他，俯首道：“臣妾遵旨。”
说罢便不在看赵瑄，决绝而去！
比起刚刚在殿里怯弱的样子，此刻的赵瑄哭得撕心裂肺，大声呼喊母亲，见没人理他，便病急乱投医似的抱住赵玉鸾道：“皇姐，求你救救我母亲。”
赵玉鸾拉开他，淡声问：“瑄儿，那是先帝的旨意，你要抗旨不成？”
她心想，赵瑄若答是，也许不久就可以废了他。
可惜赵瑄毕竟胆小，抗旨二字对他又太过沉重，纠结了很久，也不敢回答。
赵玉鸾对高进吩咐道：“看好陛下，他要是有什么事，本宫定不轻饶。”
面对这出闹剧底下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已是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垂首无言。
安排好赵瑄，赵玉鸾又吩咐道：“萧丞相、镇国公和崔太傅留下，随本宫奉天殿议事，其余人先散了。”
奉天殿内，丞相萧崇、镇国公明靖远、太傅崔柬之各座一侧，望着坐在上首的少女，听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先皇丧仪，诸位有何意见？”
“先皇寝陵皆已修缮完毕。”萧崇掌管六部，先开口道。
说着又从手里拿出一本奏折呈上：“这是礼部敲定的细节，请公主过目。”
赵玉鸾接过，仔细地逐条看过道：“大殓时哭灵之地定在四善门外，另，上尊谥是否圈出？”
上尊谥乃新帝即位后为先帝尊谥。由翰林院官先提供几个，再由群臣到时集体商议拟定，最后由皇帝将册宝放于几筵殿，乃是新皇即为后的头等大事。
太傅闻言，拱手道：“拟定了几个，请公主过目。”说罢，又拿出奏折呈上。
玉鸾看了一眼，皆是文、武、睿等美谥，先皇虽政绩平平，治国三十余年来无功无过，但也是一位守成的仁善之君。
待丧仪大小细节一一裁定之后，三人惊讶地发现镇国公主居然对朝廷各部如此熟悉，条条列列都胸有成竹，全然不似深宫长大的女孩！
早闻先皇对公主宠溺非凡，将她作男儿养大，没曾想竟连政事也悉心教导。他们不由想到赵玉鸾的镇国公主之位，莫非先皇存了那意？
他们的这番心声若叫赵玉鸾知道了，怕会嗤笑，她前世掌管大晋十余载，对朝廷职能自然烂熟于心。
但她此刻没功夫注意萧崇三人，有件更重要的事亟待去办。
赵玉鸾一手撑额，仿佛漫不经心道：“如今宗室人不多，发道旨意，让秦王从蜀地回来一道送灵吧。”
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瞬间让萧崇三人打了个激灵，原本议事议到疲乏的脑子也一下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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