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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萍水温江入梦来


  “老张!去外边儿把儿子叫回来,仔细让他把手洗干净了,整天搁泥巴地里玩,不爱写字,就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赶紧着,菜都好了。”

  响亮的女声时不时地从小屋堂里传出来,房顶的烟囱里冒着阵阵饭菜香气,门外的粗衣男人听着了屋里女人的话音,大声应了,身子却是没动弹,还坐在一把木凳上把玩着什么小物件。

  “老张!你也讨打是不是!再不把那劳什子木人放下,看我不收拾你!”屋里的女人像是猜到了会这样,拎着铁勺就走了出来,横眉怒目,直指着屋外的男人说道。

  “诶诶,得令!”男人一下弹跳而起,手里的木人小心地揣进胸襟内,虽是被骂着小跑出了门,脸上却毫无不快,反倒挂着笑,让人看着那脚步都轻快。

  “真是,大的小的都一个德行……”女人回了屋,烟囱里的猪油香气飘的更远了。

  没一会儿,一身麻布衣的男人就拎着一个“泥球”回来了,“泥球”还扑灵着,飞溅出好多泥点。男人二话没说,走到盛满清水的大水缸旁,用大半个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是往“泥球”上一倒。

  霍,就这一下,“泥球”一下子化出一张俏生生的人脸,可不就是一眉飞色舞的男童,不过七八岁模样,却与男人足有七分相像。

  “爹,你这水也太凉了,我要是着凉了,你看娘揍不揍你!”

  “嘿!你小子还有脸说我,你是属泥鳅的吗?成天哪儿有泥坑就往哪儿钻,不是刨土就是上树,你娘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还不把你洗脱层皮。”

  小男孩儿吸吸鼻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条弯弯的眉毛害怕地缩了起来,赶紧自己动手扑水抹起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嘿嘿。”

  “这还差不多,赶紧拾掇完,你爹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男人放下了男孩儿,说着话,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晾衣竿,抽了干爽的新衣服和粗布,回过身,看着被水冻得呲牙,左扭又歪的儿子,又哈哈笑起来,拿粗布仔细给他抹了手脸,替他换了干净衣裳。

  “爹,你是不是给我买了小礼?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生辰的。”

  “臭小子,跟你爹我一样聪明!”

  “老的小的都一个样儿的顽皮才是。老张快搭把手,这鱼汤可烫了,待会儿趁热喝,小豆儿去屋里把碗筷拿齐整了,咱这就开饭了。”

  屋里的女人一出来,整个小院里立即都飘满了温馨的味道,伴着篱笆外的晚霞与狗吠声,一个小家的人都活络了起来。

  “呐,小子,这是你最喜欢的大将军,看看喜不喜欢?”男人从前襟里掏出把玩了一下午的木人,递到男孩面前。

  “是大将军!拿着大剑的将军!和大街上卖的铜人一模一样,我最喜欢爹爹了,我就说爹爹雕木人的手艺是整个温江城最厉害的!”男孩儿接过木人,兴奋地举过头顶,手舞足蹈起来。

  桌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饭菜的热气烘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暖意。

  转眼间,满天星斗映着乌黑夜色,一缕如烟如云的白色光芒缓缓集聚,升起在这家陈旧的屋顶上。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临座小屋的屋脊上还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宽大的衣帽遮拢了她的身形,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出她四肢纤长,凝白的颈项顺着一弯下颌线,隐隐露出她的唇角,似被这一家人感染了那温和的笑意,久久上扬。

  透过小屋的窗沿,还可以看到不大的热炕床上,男孩儿就睡在那男人和女人的中间,微张着嘴,似梦到了心爱之物,甜甜地沉浸在梦乡里。那男人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已生出褶皱的眼角都隐隐弯起。

  床边就放着男人的衣物,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木人就静静地躺在一边,被遮住了一角。明日朝阳起,晚霞落,男孩儿就能向他父亲期望的那样,结束一天的嬉闹,回到家吃上热饭热菜,收到喜爱的生辰小礼了吧。

  如是想着,再看去,临座屋脊上的女人已经飘然不见。

  一座一进室的宅子里围着四方的院子,不大的空地上立满了竹架子,架子上全是各色草药,浓郁的药气充斥着整间屋子,阳光洒进来,亮堂堂的好像可以看见空气里的尘埃。

  和药草们共同享受暖阳的是一把老藤椅与一位花白长须的老爷爷,右手摇着蒲扇,左手端着把锃亮的茶壶,晃晃悠悠的,好不自在。

  “长敬啊,枸杞要放在左起第三列第五行第七格的位置,党参在右起第一列第五行第四格,你要记着最常用的药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长敬啊,你今儿是不是要去东街买米啦?”

  “长敬啊,院子里的草药要在正午翻身,一刻晚不得。”

  “长敬啊……”

  “爷爷,您再唤两声,我恐怕就要升天去啦”,一道与花须爷爷声音截然不同的男声响起,语气里带着无奈和笑意。掀起堂屋的帘布,热腾的药气就与一身灰蓝色长衫的男子一同溜了出来,男子不大的年纪,高挑的个子却竟是与门框顶格,略弯着头,方才一步跨出门栏。

  唤作长敬的男子两三步走到正院儿里头,熟练地穿梭在各个药架子间,左右手分别在不同的药篮上抓腾,替药草们翻身。

  待一个篮子不落后,才腾出空在腰间的围兜上擦了擦手,走到先前说话的花须爷爷边上,一下抢过他手里摩挲地瓦亮的紫砂壶,拎起地上的水壶重新灌了滚水,晃两晃,摇匀里面的茶叶,姿势娴熟地为爷爷倒好了一杯热茶。

  干完这些事儿,男子方才抬起头,望了望正头顶位置的大太阳,作势抹汗,佯叹一声,“爷爷,你说自那织梦渊百年前忽然出现,说了那虚幻的梦事,便在全亚安大陆,东西两大帝国境内设立织梦阁,还不分平头百姓、贵族皇室地兑换长梦丸,咱这药铺还有什么生意呢?人人都盼着做白日梦换药呢。”

  “你这小子,从你六七岁刚会读书分药开始呀,到现在都十七八岁的楞头了,还会问这傻问题哟。”藤椅上的花须爷爷嘬了口茶,眯拢的小眼神瞧着说傻话的孙儿。

  “织梦渊以及其分设在东西两大帝国各地的织梦阁之所以受全大陆人的尊崇,并不是因为千年前澹台女研发出五大控梦神术,这些术法并不能直接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

  “事实上,人们很快就接受并推崇它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不分贵贱地在织梦阁以梦换药,织梦阁只以梦境的质量决定对价,任何人都是相同标准,七场白云梦或是三场黄粱梦即可换领一颗长梦丸。”

  “百姓们通常将长梦丸戏称为长命丸,虽然不是真的可以使人延长寿命,但是每个人在服用的那一刻都仿佛洗去了一身的疲惫,神清气爽,偶有的风寒胆热都会较往常更快散去,夏日用时可避暑气,冬日用时可保四肢温暖。换你,你想不想要?”

  “长梦丸就是一颗小拇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淡黄色药丸,若拿近了看还会发现每颗都有浅浅的金色纹路,各不相同。照那织梦渊的说法,长梦丸的原材料都来自于普通人的梦境,通过秘法屏除梦境本身携带的气息以及贪嗔痴恨爱欲恶念,提炼出不掺任何杂质的梦元之力,而梦元之力正是澹台女所说的本源精气,以元补元,以气补气,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宝药。”

  “虽然每颗长梦丸蕴含的梦元之力都不会太过庞大,但因其足够精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服用,且不会有副作用。这是天大的福事儿,可惜我这老不死的年纪哟,连梦都没精力做咯,也没法给你换颗长梦丸尝尝。”

  “爷爷,您好歹年轻的时候尝过那滋味,我别说是那长梦丸,就是连一个梦都没做过呢”,男子说着丧气话,脸上却是一点没有抱怨、遗憾的模样,反倒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仰脸照着阳光,一横长眉,炯炯有神的眼,高挺的鼻梁都顺着嘴角显着年轻的朝气,说不出的舒服。

  “你小子也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反正我这性格是随了您了,天大的事都没有活的自在重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你个粪球,再不去买米,咱爷俩今天就搁这喝西北风吧。”

  “听爷爷令,长敬这就去也!”说着,就只见原围在男子腰间的药兜就甩在了半空,又稳稳落在了竹架顶上,一看那人影儿早已跑远了。

  温江城坐落在西岩帝国的东南角,隔着一条温江与东文帝国遥遥相望。但实际上,温江城只是因为整座城池被一条温江的支流从城中穿流而过而得名,因其并未紧邻着温江的主河道,故其农作业亦或是船运业都比不上傍着温江主河道而生的朔方城,城里的百姓虽说不上富的流油,但也算得是自给自足,安定祥和。

  温江城内沿着那条支流分建了东西两条商铺街道,并每隔百余米在温江上横建桥梁,便于东西畅通,每日里都有全城半数以上的人穿行其中,好不热闹。

  “长敬,又出来买菜啦,今儿个老李头想吃肉啊还是鱼呀,我这都新鲜货,刚上来!”

  “爷爷都被王叔您喂胖了,说是要吃菜粥消消腰间肉了。”长敬打趣得回了东街上热情的肉铺老板,挥挥手向对门的粮铺走去。

  “陈叔,来十斤大米,三斤小米。”

  “陈叔?”

  粮铺老板陈叔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磅圆的身材,矮实的个子活像一只白胖的米虫,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长敬每回看见陈叔都会飘过这个念头,然而今天显然有些不同。

  老实的陈叔扒着自己铺子的门框,猥琐地向外面探头张望。

  长敬忽然大感好奇,便学着陈叔的模样,扒起门框来。

  “陈叔,你在看隔壁枕月舍吗,你是要买新的储梦枕吗?”

  “嘘,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什么人呀?”

  “当然是织梦阁的……,咦,长敬你怎么来了?”陈叔总算发现了长敬的存在,长敬无奈的笑笑,“我来粮铺自然是买米的。陈叔你刚说你在看织梦阁的谁?”

  陈叔又恢复了老实人的模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嗨,我就是看着觉得像是咱是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看她走进了枕月舍,这不在等她出来,瞧瞧是与不是嘛。”

  “哇,陈叔你还见过织梦阁的阁主?”

  “没有没有,我也未曾见过阁主的真面目,只是上月我老母亲病重,时常陷入梦魇,醒不来,我就去了织梦阁找阁主,想求她看看我母亲,能不能治一治这梦魇。毕竟织梦阁掌握着五大控梦术,怎么也会有办法的。”

  “没想到,我那天运气还真好,真让我碰见了阁主,她听了我说的,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晚上会来看看我母亲。虽然那天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看见阁主上门,但我母亲那天晚上真的就没有犯梦魇,连着七天都睡得老香了,连病也好了许多。我就知道一定是阁主来过了!”

  “竟真有这么神奇?”

  “当然真的了,我一直想当面谢谢她,这不好容易再次遇到,想抓紧机会嘛。”陈叔的表情万分诚恳,更令长敬的心里产生了无尽的好奇。原来,控梦术真的存在啊。

  “诶,出来了出来了!”

  长敬还沉浸在陈叔刚描述的场景里,反应远不如碰上救命恩人的陈叔快,等到反应过来时,只看到拐入巷口的黑衣背影,似是高个窄肩细腰,端的好身材,长长的黑发如瀑垂直,未作任何装饰,让人一眼入神。

  “唉,阁主走的太快了,我这把年纪了真是连影儿都追不上。”陈叔刚追了几十米就垂头丧脑的回来了。

  “陈叔,织梦阁的阁主怎么也该是稳重如山、术法精妙的大男人吧,我听说隔壁朔方城里的织梦阁阁主就是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爷,平日里都高高在上的吩咐别人做事,从没人见过他到哪位人家里去过。刚那一个背影一看就是个姑娘,还很年轻的样子,怕不是你认错了吧?”

  “不会有错,上次我就听见织梦阁里负责换领长梦丸的小道恭敬地唤她阁主。我打听了下,她是咱们温江城织梦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阁主呢,搞不好和你差不多大!但我每回见她不是戴着面纱就是大兜帽,从未瞧见过正脸,摸不清她的实际年龄。”

  长敬听着有趣,悄悄附在陈叔耳边轻声说道:“不是都说长梦丸有延年益寿,缓解衰老的功效嘛,或许这位阁主呀,吃多了自家产的长梦丸才显得小姑娘似的,其实说不定早都七老八十咯。”

  “嘿!你小子讨打是不是,敢这么说阁主,信不信我不卖你米了!”陈叔倒竖起眉头,作势真要动手似的。

  “我错我错,好陈叔快卖我米,我要回去喂家里的爷爷嘞,改天你来买药我给您买一送一!”

  “诶谁家买药希望多拿啊,小子放下我家的米,别跑!你倒是把米钱给我留下呀……”

  长敬右肩上扛着十斤重的大米,左手还拎着三斤的小米,该带回来的一个没落下,一阵风似的出门,又一阵风似的回了药铺。

  刚走进门,长敬就发现爷爷竟斜斜地端着他不离手的紫砂壶就睡着了,还有一小片衣襟被倾倒出的茶水濡湿。长敬赶忙放下米,快步走上前,蹲在藤椅前仔细盯着爷爷瞧。

  爷爷最近总是这般毫无声息地入睡,也不再向往年那般打震天响的呼噜,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长敬每每看着爷爷这样的睡态,一颗心总是莫名空悬。

  小心得从他手中拿下茶壶,重新倒了温热的水,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这样爷爷一醒来就可以摸到。长敬把新买来的米搬进侧屋,烧上滚水煮饭,又来到院子里逐个收拢药篮,再一样样摆进药柜,里外来回数趟。

  直至夕阳落过围墙,周围家家户户都亮起烛灯,燃起菜香,玩倦了的孩童笑闹着回到家中,碎碎的人声响起。

  长敬一样一样地往小院里端出饭菜摆上矮几时,太阳早已没了影儿,换上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上。

  “爷爷,月亮都晒脑门啦,再不起来,我要连你的紫砂壶都收走了。”

  “爷爷?”

  长敬一连唤了多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复,空悬的心猛地一颤,一把抓过爷爷的手,紧盯着他的脸。

  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动,眼睛依旧闭拢着,眉头放松,嘴角微张,轻轻吐气,虽然幅度不大,但依旧能看到生命的迹象。

  长敬这一瞬间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就顺着半蹲的姿势坐在了地上,双手还握着爷爷枯瘦、褶皱的大手,这手和自己年轻、光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在昭示着永恒的时间隔阂。

  长敬知道,爷爷在这间药铺里守了一辈子,他没有老伴也没有子女,就像他自己没有父母一样,他们就像是天上的两颗孤星,彼此用自己的光辉照亮着对方,直到有一天一颗陨落,另一颗继续守在原地,照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这一天也许还有很久才会来临,也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长敬就这样坐在冰凉的地上,头轻轻地枕在爷爷的手背上,看着饭菜逐渐失去热气,只剩院子里的草药味道盈盈绕绕。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敬忽然想要抬头再看一眼月亮,却一下在堂屋的屋脊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你是在偷窥吗?”长敬直愣愣地望着,忽然提问道。

  屋脊上的人影听到这话,似乎晃了晃,宽大的衣帽都微微颤动,遮掩在帽檐下的神色似乎也有了变化,很轻地弯了嘴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她原是寻常的夜巡而过,偶然看到这户从前几乎从未有过梦境显色的药铺今日忽然有了变化,便好奇地驻足,不曾想竟看到长敬跪坐在地上,神色平静而又动容的模样,一看便是许久。是个有趣的人。

  “你今天也偷窥过我,我们扯平了。”

  第一次听到人影说话的长敬也已经从刚刚的沉思里走出来,挂上了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声音很清脆,同时又很有力,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纤长的身影柔弱的仿佛会被夜风吹散似的,但好像又隐隐透着力量,像坚韧的树干,风雨不侵。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屋檐上?”长敬站了起来,像是无意地挡住了藤椅上的爷爷,面朝着屋脊上的女子,抬着头,好奇地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管我是谁?”女子回应道。

  长敬第一次有气结的感觉,但还是决定好男不跟女斗,高声回答:“我是李长敬,木子李,长命百岁的长,敬畏生命的敬。你闯入了我家,所以我要问你是谁,该你了。”

  女子忽然轻声地笑了,没有一丝恶意,令长敬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笑声就像是二八年华的姑娘遇到喜爱的物件时无来由地发自内心的笑,脆脆的,很好听。

  她不会真的是织梦阁的阁主吧,居然真的这么年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你想不想看看你爷爷在做什么梦?”女子没有向长敬要求的那样报上姓名,反倒问出了一句两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女子似也不明白自己竟然会鬼使神差地邀请一个不相识的凡人共享幻梦术,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无法收回,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调头就走。

  “我想看!我知道了,你是织梦阁的仙女姐姐是与不是?你能带我看看爷爷的梦吗?他好多年没做过梦了!”长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控梦术啊一定是控梦术,也只有织梦阁的人才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虽然还是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织梦阁的阁主,但是管她是谁呢,没有恶意就行。

  “只此一次,你上来吧。”女子轻咬贝齿,勉强一点头,心想谁是你姐姐,你比我还大呢。

  还要上来?上屋顶?长敬看着高高的屋檐和站的更高的身影,默了一瞬,但很快又活络起来,小跑起来去侧屋里搬出积灰的竹梯,小心地斜倚在西北角两处屋檐的连接处。

  接着伸出一脚试探得踩了踩,竹梯立马灵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长敬只犹豫了一息的时间,屏住一口气两脚都迈了上去,心里默念:只要我爬得够快,你就摔不到我……

  不知道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在阴暗的角落里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竹梯竟然真的将长敬送上了屋顶,说实话,在这里住了十八年,这也是长敬第一次爬屋顶,明早一定要告诉爷爷吓吓他。

  想到爷爷,长敬也顾不上站在易碎的瓦檐边的心惊了,三步并作两步,左摇右晃地踏上了约有两只手掌宽的屋脊上,勉强站稳后方才看向近了许多的身影。

  离的近了才发现,原来仙女姐姐穿的黑衣不是完全的黑,而是绣着细密金线的黑底绸衣,虽然一眼看不出是什么纹路,但一看就很有质感,穿着一定很舒适,尤其是每天在黑夜里穿梭来穿梭去……

  “我的衣服上没有花,你再看也变不出来。”清冷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地响起,吓得长敬一个激灵,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楼去。

  “诶仙女姐姐救我!”

  女子显然比长敬镇定很多,早看出了长敬的局促,一直堤防着,只伸出一只手就拉住了险些失去平衡的长敬。

  “不准再叫姐姐,不然就推你下去!”女子恶狠狠地说道,拉着长敬衣角的手还巧妙地使出了一个向前推的劲儿,但随即又用力回拉。这一推一回的力道着实又吓了长敬一下,站稳后似老实不少,竟还深弯了腰作了一揖。

  “谢仙姑相救。”

  其实此时长敬的心还扑通扑通的狂跳,不仅是因为刚险些坠楼的失重感,还因为自己大摇大晃时,身边的女子挥起的衣袖,那一小截藕臂和被气流吹拂起的帽檐,微抿的红唇,光滑的下颌,白皙的脸颊……稳重的少年这一刻竟也没来由得举手无措,只好突兀地作揖,好掩盖这一瞬的尴尬。

  女子听到“仙姑”两字似乎比听到“姐姐”更加恍惚,好看的眉头在帽檐下皱了起来,但却没有说什么,转回身,看向下方院子里一个人躺在藤椅上的老人,左右手虚空朝下画了一个圆的模样,而后双手向上轻微抬起。

  长敬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很快就发现爷爷花白的发顶竟隐隐顺着女子的向上抬手的动作,引出一道如浮云般的光团。这光团折射在月光下,仿佛是半透明的状态,又似白云又似云雾,轻飘飘的上浮着,来到与长敬和女子平行的高度。

  “这光团的颜色就是人梦境中所蕴含的梦元之力的浓度,可以区分不同梦境的情绪起伏程度和内容复杂程度,我们称之为梦境显色。”

  “通常,一个简单空洞的梦境被释放出来时呈现半透明的白色,意味着其蕴含的梦元之力较少,易隐于黑夜,似云烟般消散较快,我们称之为“白云梦”;一个复杂且充满情绪的梦境显鹅黄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颗明星,越是明亮,其蕴含的梦元之力就越多,我们一般称其为“黄粱梦”;”

  “若是梦主可以自己掌控的梦境,便呈亮金色,其蕴含的梦元之力最为纯厚,但这种梦境也最易被梦主的情绪引导,发生变异,若是恶意充盈,则转变为绛红色,可以轻易击碎低阶储梦枕,释放于外界,短暂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称“暗境”;”

  “若是善意占了上风,则显橙金色,这便是最高层次的梦境,极其少见,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我们称之为“赤境”,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女子自然而然的就向身边的长敬解释道,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说这么多话,讲完这些就忽然安静了下来,等待长敬理解。

  其实长敬比女子更为诧异,他原以为织梦阁的仙姑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普通人,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仙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高冷,但实际上却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竟还会向自己讲解这么多平凡人根本没机会了解的关于梦境的秘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抓住?

  “什么是梦元之力?”

  “梦元之力其实就是人的本源精气,分为灵元和精神力两部分,灵元主人的血气、是一个梦境强弱的根本,灵元弱小,梦境的稳定性、真实性都会大打折扣。精神力主人的意念,决定了梦境的内容、善恶美丑,精神力强大的人,其梦境往往内容丰富,记忆清晰,甚至蕴含控制潜能。”

  “梦元之力含量越高的梦境,吸收后补充的能量越是充沛,有大补之效。特殊的梦境,补给于特殊的人甚至会产生变异效果。”

  “那我爷爷现在做的就是梦元之力比较少的白云梦?”

  “是。”话落,女子的右手忽地在长敬眼前一挥,长敬只来得及看见五根白花花的手指,接着就感觉眼睛一片清凉,仿佛滴入了冬天的泉水,初时有些刺激,但很快就转变为舒爽。这种舒爽的感觉一路从眼睛蔓延到整个脑海,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变化。

  首先最大的变化就是,天亮了。

  原本还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转眼就成了伴着鸡鸣的清晨时分,但下方的院子还是长敬住了多年的药铺样子,连爷爷的躺椅都摆在一模一样的位子。

  但是爷爷却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了。

  这就是爷爷的梦境吗?

  “长敬,长敬?”

  是爷爷的声音!长敬在屋顶上听到爷爷熟悉的叫声差点下意识的回应,但仔细一听,爷爷的声音似乎年轻和活力了不少。

  “哈哈哈……爷爷,长敬在这里。”

  忽然,从长敬正下方的堂屋里,晃晃悠悠地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后脑勺乱糟糟得扎着一个发球,插着一只摇摇欲坠的发簪,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有些宽大,两只手的袖口都高高地挽起,露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手里还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木盆。

  木盆里装满了热水和一团黑乎乎的草药,小人晃悠悠地小跑出来,木盆里的水就跟着晃悠悠的荡出来,在来路上留下一地水渍。

  长敬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任谁一下子看到缩小版的自己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都会吃惊地掉下巴吧。

  “诶唷我的祖宗诶,这可都是上好的药材啊,顶咱爷俩一月吃食了!全给你浪费了!”

  爷爷也跟着从下方的堂屋里跑了出来,原先佝偻许多的背脊也挺了起来,连头发都多了许多黑丝,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爷爷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皱纹也少了许多。

  “爷爷,泡脚。”

  “小长敬”终于停止了奔跑,站在了爷爷的躺椅前,转回了身。

  “噗嗤……”没想到,是身边一直保持高冷的仙姑突然一声笑了出来。女子看着转回身的“小长敬”,竟一下没克制住情绪。

  实在是太傻……地可爱了。

  “小长敬”似乎还是四五岁的模样,脸颊上还有两团婴儿肥的痕迹,可能是因为热气熏蒸,脸颊上显出两团红晕,圆溜溜的眼睛带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黑色眼珠子纯净无暇,笑呵呵的嘴角似乎还有一点口水垂涎欲滴,再配上含糊不清的奶音,简直就像是真人版的年画宝宝从不知道谁家的门板上跑了出来。

  长敬捂住脸,非常想直接原地踩碎屋瓦,从天花板掉下去,谁也不看见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下面的画面即使他原地消失也不会停止。梦境里的爷爷与白日里成天与长敬互相斗嘴取乐的样子大相径庭,应该说年轻时候的爷爷就是单方面遭受“小长敬”的暴击,打不下手,骂不起劲儿,只好接受现实。

  爷爷心疼地看着这一大盆的珍贵药草,又看看“小长敬”纯真无邪的脸蛋,乖乖地坐到了躺椅上,无奈地看着“小长敬”。

  “小长敬”看爷爷如此听话,不禁咯吱咯吱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在玩过家家一般照着他安排的情节继续给“目标人物”,洗脚。“小长敬”像模像样地把木盆放到一旁,蹲下来,伸出短手去脱爷爷的鞋袜,脱着脱着还竟皱起了眉头,一副被要被臭晕的样子。爷爷看到这一幕,也开始忍俊不禁。

  “爷爷,这个黄芪要放在哪一个药柜呀”

  一声突兀的呼唤打破了眼下的画面,而且这声音分外耳熟。

  又是自己?

  果然,又一个“长敬”走来出来,左手抓着一把党参,右手捧着一把黄芪,腰间还寄了一个大药兜,满满地装着一筐药草。

  好像是已经十二三岁的样子了,脸上没有一点婴儿肥的痕迹,个子拔高了许多,但衣服依旧宽大,而且略显陈旧,声音虽然没了奶音但还是稍显稚嫩。

  此时的画面已经可以模糊地在长敬脑海里回想起来,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最先出现的“小长敬”因为过于年幼,儿时做过的蠢事没有在脑海里留下一点印象,反倒是现在出现的长敬充满了熟悉感。

  这是自己刚开始学习药性、药理,学习打理药铺的时候,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中草药,也一直都是爷爷在耐心地教导他分辨、抓取、晾晒、保存、配药。直到现在,长敬都还在吸收着爷爷几十年的智慧。

  而且从小,爷爷都是好吃的先给长敬,衣服都是街坊邻居来买药的时候用家里穿不着的旧衣换的,所以大多陈旧且不合身。

  正是因为织梦阁的出现,百姓们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高,小病小灾少了,需要买药的时候也少了,药铺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爷爷几十年来都一直过着清贫拮据的日子,但每天却都乐呵呵的,像是没有一点烦心事,连带着长敬从小到大也都没有多少烦恼,即使有,跟爷爷说说也就没了。

  “小长敬”和“大长敬”的身影交叉着出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干着每日生活里最琐碎的事情,而爷爷就静静得躺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手里也忽然多了最喜欢的紫砂壶,眯着小眼睛,晒着太阳,看着大小长敬忙碌着,笑闹着。

  一切都是最真实的模样,真实的仿佛不像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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