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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幼记


隆庆十二年,夏至

        大旱少雨

        容郡府一处颇为隐蔽的下人房内传来一声声女娃娃的哭求,可这也没有阻止刘安婆的厉声责骂。

        “王昭啊王昭,我算是白疼你了!我好心让你和怜儿去外面见见世面。你倒好!发善心做起了散财童子!用哪只手把铜板给小乞丐的?伸出来!”

        “婆婆不要打”怜儿哭求着又将王昭抬起的手拉了下去。

        刘安婆吼骂了几声,脑门发晕,她微闭上眼缓了缓。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急推开,不想进来的竟是她们家金尊玉贵的少主子。

        那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白玉轻袍着身,两尾长长的淡蓝玉石飘带缠过高束的发髻缓缓飘下,宛若流仙。黑长散发整齐的披于身后,像是跑的急,有两绺窜到了前身。他生了一双温润含笑的眼睛,小小年纪便已剑眉入型,肤白若雪的脸上鼻梁高挺,薄厚相宜的唇边偶有两颗淡淡的梨涡时隐时现。

        听闻,菩提寺的大法师曾为其指点,说这位小贵人有女相之姿,他日定能登堂拜相,但许会有损姻缘。可这究竟是登堂拜相会损姻缘,还是他这副相貌会损姻缘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当时的容郡王一把就抓过自己的儿子道,“他命由他,不由天地,也不由你我。多谢大师,阿弥陀佛。”

        “小王爷?”刘安婆一个头两个大,急得直在原地跺脚,“哎呦呦!这可如何是好,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里是下人住的地方,在刘安婆的心上贵主子们的鞋底是不应触碰这样的腌臜地的。可容阑却并没细听她的话,眼睛扫过跪在地上的王昭和怜儿,眉头不禁微皱了皱,转而看向刘安婆道,“安婆,那日阿姐给我的碧玉珠子可是让你收到母亲房内了?”

        他说话声音向来温润,却小小年纪便有了成人之谱气,容不得他人大意轻慢。刘安婆立时眉眼紧皱起,绞尽脑汁想着,“碧碧玉珠子?”

        容阑道,“是。我记得你交与她了。”他指了指跪在地上不抬头也不吭声的王昭。

        “哦——”

        过了好半晌刘安婆方想起那次自己按照王妃的吩咐拿了东西,小王爷还颇不乐意,直到递到王昭手里。王昭这孩子是个实心眼且从不怵人眼色,叫做什么二话不说就去做,拿了东西就抬腿走出房,小王爷这才消停。不想这小王爷记忆如此好,这么小的事情竟记到现在,倒是被她给忘了个干净。

        “记起来了?”容阑说着又看了两眼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似突然失了耐性,提高声量道,“现在拿给我,我要用。”

        刘安婆犹疑道,“小王爷可否等上一等王妃她没在府内,我现在进房去拿,恐怕不合规矩。”

        “那就让她去拿,东西不也是她放的吗。”容阑快速接言,指着王昭道。

        “她?”

        刘安婆还在犹豫想着如何打发了这个小祖宗,心内也在纳闷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怎么近来每每当自己破口大骂的时候总能被这位小主子撞见。都说自家这小主子温润宽厚,可伶她却每每都只得了个冷脸。可就在这时只见王昭突然默言站起身,直直走出门外。

        刘安婆愈要阻拦,可只张了张嘴,未敢发出一声,最后只敢在容阑的视线外,将愈要追出去的小怜儿拉近身旁。

        容阑跟了出去,便那么静静的跟在王昭身后,不远不近。若是上前细看分明能看见向来宽朗的容阑此时却是眉头深锁,似在思量着什么。

        王昭记忆甚佳,做事干脆,进了房便拿出东西递给了容阑,随后欠了欠身便要离去。

        “等等”容阑将盒子背在身后道,“修儒今日病了,没人在学堂侍候,你便跟来罢。”说罢,他快速越过发愣的王昭便要出门,可突然又慢下步子,侧首道,“安婆那边我会叫人去说。”

        王昭尾随出了门,却见已有半人高的修儒迎面急纳跑了过来。他眉目舒朗,眼大鼻厚,都道是个有福相貌。此话倒也不假,他年纪与小王爷相仿,虽很小便因家穷被卖了人户,但运气好遇到了容阑这个小主子。容阑护他是护出了名头,都道容郡府的小王爷日常温厚识礼,只一点,莫要轻待了他身边的修儒。只见他刚要躬身说话,便听容阑道,“修儒,你既病了,那就休息一日罢。”

        修儒呆愣片刻,边答“是”,边盯着王昭看了半晌,随后勾唇对着王昭友善一笑。王昭见此人面善的紧,便也点了点头。

        逢人带笑这是她现下在学的,可依旧不能运用的得心应手。

        容阑小王爷天资聪颖,又见解独到,可不用随堂听讲。这是学师时常看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说的话。可此日容阑却特例的听了足足半日的课,而更为奇怪的是,这位小王爷或许是午时用饭咸了口,又或许就是这般饮大如牛,所以这大半日里不住的要茶,喝茶。本应站在后面等候的王昭却只能一直蹲坐在他身边为他斟了数杯,累的双臂酸疼,自顾敲打了几下都未得消解。

        熬到半夜,小王爷终于肯放她回去。可临到下人院子,却见修儒急急追了过来。

        “总算是追上了”修儒跑得喘,瞧着倒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般。他终于缓下心气,将手上的东西递到王昭面前道,“这是活血汁,对手臂腿上酸疼有大用处,味道也相宜的很。今日烦劳帮我侍候小王爷半日,没什么可报还的,还请小姐收下这个。”

        “我叫王昭。”王昭未接下,只道了此一句。

        修儒顿了顿,道,“好,王昭小姐烦请收下。”

        “”

        王昭本想着自己实在不敢当这‘小姐’二字,但似乎修儒被容阑浸染的紧,礼数周到的厉害。而这瓶药汁也甚是及时,她不再推脱,只双手接下,道,“多谢。”

        “实在不必谢我。”修儒温声说罢,便躬身离去。

        他说不必谢他?王昭站在原地怔然了好半晌,那应该谢谁?她脑中立时出现一个着白玉轻袍的身影,可她马上摇了摇头否定道,“怎么可能!昭儿啊昭儿,他是天上的人,又如何看得到你”

        不知会否是错觉,此时她竟真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她抬头望了望天,可点滴星辰却被黝黑的一片暗色遮挡的发不出一点光亮

        疲软走进屋内,刘安婆已经睡下了,只有怜儿还窝在被子里瞪着两只眼珠望着门口。府上没人知道怜儿究竟多大,可从瘦小单薄的身量,王昭推算她要比自己小上几年,她五官如身量般秀小,看起来甚是惹人怜爱,小小的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斜疤,听说被容王妃在上香的路上拾起时,她的额头便已经磕破了,当时远乡僻壤就她一人囫囵个躺在泥水沟里,泥水都成了黑红色。容王妃原吩咐清理清理找个稍富裕的人家养了,可到了庙观一烧香,大师算出这孩子能替容王妃挡上一灾,容王妃大喜,忙叫人收拾得当养在自己院子。

        王昭听了便对怜儿这个小妹妹更加心疼,活着只为替别人挡灾,何其可悲

        可事实上,王昭自己的命也没好到哪里,大旱已两年有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本生在一个不富裕,但也没有穷到要卖儿卖女维持家境的人户。可谁承想天灾难挡,真到了饿的发慌,两眼发直的时候,便也只能从命了。

        王父本是个读书人,开了书塾,光景好的年月,日子过的还算安稳,自是对那些卖儿卖女的行径多少会露出书生气的鄙夷。直到那一日他将八岁的王昭领到活人婆跟前时依旧犟脾气道,“昭儿乖,在王府忍上两年,两年一到阿爹便去接你回来。”

        “已经两年又五个月了”王昭躺在通炕上看着黢黑的房顶低声喃喃。怜儿见王昭回来后,便很快入睡了,无牵无挂无盼望的人也许睡的更安稳吧。

        “听说了没有,齐果郡王府的齐小王爷前几日手上磨破了油皮,哭嚎着自己要死了,愣是让齐王妃哄了三天三夜才肯吃上一口饭”

        “唉!我可听说齐果郡王是个有儿无女的做派,别看把儿子当宝疼,他那女儿可顶惨了”

        各房丫头们最开心的便是此时为各房的主子洗晒衣服,因为可以闲聊天,大笑,逗闹都没人跟在后面管。王昭和怜儿现在是刘安婆手下的,而刘安婆是负责王妃厨内餐食用度,所以她们在刘安婆没差事时也会被稍大点的丫头们指使来此洗涮衣物。

        “红缨,我们可是最羡慕你了,终日里伺候小王爷,谁不知道咱们小王爷是关京城里最仁善的。我看啊,改日怕是要给你换称呼了呢!”

        “可不要乱说,小王爷如何能看上我们这种身份的”

        那个叫红缨的丫头正慢慢挑拣着衣服,本来对这些调笑声不甚在意,可对最后一句却是上了心思,“念珠姐姐,你怕是上了年纪便糊了心了。这种身份怎么了,我红缨日后便是不做这府中的人,那也要嫁个会读书的有才郎。”

        念珠摇摇头,似看破红尘道,“唉,到底是年纪还小,再长上几年我看你还说不说的出口”说罢,便挑眉与旁侧和她同样年纪的几名大丫头暗暗笑了几声。

        红缨似有恼意,但她自是不敢与大丫头撒火气,只笑颜高声道,“哎呀,日后我红缨若嫁个庸才便不得好死”她笑着说,所以大家便只当捡了个笑话,哈哈笑了几声便过去了。可这时红缨却走到角落处的王昭身旁,甩下一件白玉色外袍道,“把这个也洗了!”她说话声量虽不高,但却足以听出她的颐指气使,似乎有意将气撒在王昭身上。王昭向来不惹事,但她阿爹也曾对她说过,人绝不能活的窝臜。

        她提起长袍,拦住红缨道,“红缨姐姐,我和怜儿已经额外帮小王爷房内洗了许多了,这件既是小王爷珍爱外袍,而红缨姐姐又是小王爷最喜欢的人,那我们就不再代劳了。”说罢,她将已经浸水的外袍扔到红缨怀中。

        红缨落了满怀的水,气恼的在原地连跺了数下,而这时洗涮的丫头们都有意无意的放低了声量,将眼睛瞟向了这边,似等待着好戏上演。

        “你给我站住!别以为昨日小王爷让你陪他去学堂侍候你就能一飞登天了。小王爷看你一眼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没有?还不是使唤你像使唤一条狗!听说小王爷昨日让你倒了足足三壶的茶水,往日里小王爷可都不舍得这般使唤我呢!我要是你”

        “不是所有人都是你!”王昭说罢,拉了怜儿便要离去。想是身后的红缨被怼的无处发火,便将手中的外袍冲着王昭扔了过去。

        天可怜见,谁能想到那外袍落到哪里不好,偏偏落进了刚刚搬来的一个鲜红大染缸内。好好的一件白玉色长袍慢慢没入水中,霎时惊吓了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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