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元贞十年
雨连绵地下着,天幕乌沉如晕不开的漆墨,瞧着有一股压抑的倾颓之势。人都道今年邪性,明明快至霜降了,哪儿会有这么长久的雨呢?
一道紫电划空,霹雳地照亮了一座朱紫宫城。这是大冶王朝的龙脉,是擎领天下的中枢。
本该是落灯下钥的时候,天底下最讲究规矩方圆的紫禁城此刻却是各宫灯火通明,冥冥之中就传出了不详之兆。
数不清的雨点恢宏地砸在宁寿宫庑殿顶的鸱尾大脊上,又淅淅沥沥地滑落到地上,密集的雨幕像是将宫内与宫外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明黄的绫缎帘子外立着一道欣长的身影,身着绣龙十二章纹衮袍的大冶皇帝垂手背向跪在毯上的太医,明明是和缓雅致的声口,声音却是冷凛凛的,仿佛是九重天上的寒星:“…依脉象来看,太上皇圣躬还要几时才能大安?”
那太医深深的躬下腰去,心里却是一片凉意——这脉象紊乱虚浮,五脏六腑都已有衰败之势,全靠命门里的一口气吊着。大安?除非有那转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能有甚么法子呢!他要是说太上皇要不了多时就会晏驾,那么先去地底下见阎王的肯定是他自己。
太医嘴里发苦,斟酌着委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上皇痰浊、瘀血,精亏血少而虚火多,又因阴虚不能制阳,所以虚阳上亢以至阴郁化火,依下官来看,只能先用些补精益气的温养补品慢慢调养。”
华贵繁复的龙纹衮袍缓缓地转过来,胸前金纽熠熠的反着光,团领之上露出了大冶天子的龙颜。
年轻的帝王有着一张宏雅而内秀的漂亮雍容,叫人见了可能会陷入长久的讶然。通身那股金尊玉贵的气度是无可比拟的,是独属于九五至尊的威严。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这是在说太上皇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将那突然而至的悲怆克化了。
他是帝王,喜怒哀乐都不能上脸,只能长久的端着一副四平八稳的肃容。日子久了,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凡人的情/欲,是不是真的只剩那张波澜不惊的皮囊。
他转过眼去看那黄绫帘子,忽然很想流泪。人就是这样,只要一隔在生死这座大山面前,纵使情份再淡,也能留下几滴真情实意的泪来。
那帘子突然微微一颤,皇帝眸子一紧,伸出手撩开了帘子,里面露出一张青白发灰的苍老容颜,口鼻微张,气若游丝,瞧着真像是不大行了。
皇帝忽然有股没来由的心酸——他记忆里一直意气风发的皇父,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憔悴的老相?
“兰越…兰越…”太上皇有气无力地唤他。
龙床前龙凤掐丝落地罩外的厅内立即乌泱泱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他们知道这将是太上皇的遗嘱了。
皇帝双膝跪在踏脚上,握住了那双苍老的手。他叫了一声皇父,声音里透着一股连他也未曾察觉的哽咽:“您慢慢说,儿子都在这儿听着呢。”
太上皇大喘了一口气,艰难而缓慢地絮絮交代了些事,无非是要他以仁义为治,宽仁慎刑,延长国祚之类的帝王术。
忽然太上皇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面上露出了微弱的笑意:“小子,你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儿子,所以我将这江山放心交予给你。阿自,爹对不住你,你劳累了。”
慕容兰越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皇,脸上每一寸的冷静果决都在分崩离析。
皇父竟自称为爹!
突然有股巨大的悲情排山倒海般将他席卷,他哭泣出声,嚎啕着埋下头去,紧紧地贴着太上皇的双手,汲取着他那二十八年来一直欠缺的,出自父爱的暖意。
太上皇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此时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父,而像民间疼爱儿子的慈父:“阿自,你听爹说…”
望着儿子那张极肖自己脸,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复又继续说道:“爹这一生亏欠良多,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尝到了爱的滋味。阿自…生在帝王家苦,苦在不能知世间真情为何物。旁人赞你、颂你、誉你,大多都是别有目的。高处不胜寒呐……阿自,你听爹一声劝,不要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皇帝心头似被重重的一击,他既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他会有爱么!他爱这三宫六院的妃嫔么!
刚才的一长串话似乎耗费了太上皇所有气力,他闭着眼深深吐息了几口,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激动地直起身紧紧抓住了慕容兰越的衣袖:“老十四的婚事,你这做哥子的定要给她好好相看!若是、若是老十四遇不到合适的驸马,你便……”
皇帝还未从刚才太上皇字字珠玑的诫言中缓过神来,只呆呆地追问道:“儿子便如何?”
许久不见回话,他骇然望过去,不由得悲声放哭道:“爹……”
大冶太上皇龙驭宾天,梓宫就停在交泰殿。王公大臣在外殿服丧吊唁,内殿里皇太后和太妃并一干太监宫女同样一身缟素,哀哀地哭。
这些女人哭的肝肠寸断,仿佛她们与太上皇生前有着多么深厚的情谊。其实不是,她们是在为自己而哭。大冶开国以来制定的殉葬制,很多人即将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地宫里,长久地去服侍那个她们可能从未见过一面的先帝去了。
皇帝枯眉站在交泰殿的暖阁里,面前敛眉垂手站着的都是肱骨元老,脸色是同样的凝重。
“皇考宾天之际曾将元庆公主的婚事交付于朕,可话只说了半头,依爱卿来看,皇考此话何意?”皇帝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忽然生出一股无力之感来。
总所周知的,大行皇帝生前是个荒唐帝王。孝慎先太后薨逝之后,他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个外族女子,竟是力排众议地将人接进宫封了继后,过了几年索性退位,同这位皇后到应天府的旧宫里过起妇唱夫随的小日子去了。
至于他弥留之际仍挂念的老十四,便是他与继后的独女,他生平最宠爱的帝姬,元庆公主慕容婉仪。
说起这位妹妹,皇帝在位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耳闻。行事离经叛道,不按常理,在应天府就跟属螃蟹似的,横着走。人家都叫她应天小霸王,足以见此女慓悍拔群。如今十八了还没找到人家,成了慕容家的老大难。这么着,这个烫手山芋如今扔到皇帝手里了。
皇帝与元庆公主不是一母同胞,他是高太嫔所出的皇长子。高太嫔生他难产而死,于是他便交由孙太妃教导。
先帝对朝政不上心,对后宫更是兴趣缺缺。皇帝直到十二岁才初次见到自己的皇父,自然谈不上多么亲近。
他幼年读书虽勤奋刻苦,但是少儿郎贪玩的天性却仍未泯灭。他趁着夫子摇头晃脑之际偷溜出去,用脚颠着蹴球一直走到了文华殿的前门,一时间得意忘形,蹴球便飞了出去,狠狠地砸中了一个正要往里迈步的人。
年幼的皇帝心中惶恐不安,没想到那人被砸中了也不闹,竟是笑眯眯地将球递给他,摸了摸慕容兰越的小脑袋:“小子,你是哪儿家的儿郎?”
见此人身边未有随从,且面容陌生,浑身气度却不可忽视。他心生警惕地答道:“想要知道我是哪儿家的,需得你先报上名来!”
那人哈哈大笑一声,复又看了他一眼没答话,背着手往里走了。他抱着蹴球看着素日严厉的周大学士和煦的笑着对那人躬身行礼,口里喊了声“万岁。”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随后他被交由孝慎先太后教养,宫里人对他的态度一改往昔的冷淡,竟是前所未有的热情谄媚。待到大了些,他才明白这都是因为他这位皇父在金銮之上提起了他,赞道“此儿虽年幼却颇有不俗风范,假以时日必可堪大任。”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他就这样作为储君被培养。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他皇考荒唐了一辈子,无大功也无大过,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守成之君。太宗皇帝是藩王造反起家,前代君王励精图治,后头帝王便坐享其成。社稷外头瞧着稳若金汤,其实内里已有衰败之势。
他不甘这王朝气数渐尽,日薄西山,于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励志做一个中兴之主,将这庞大的王朝继续延续下去。
他的辛劳苦痛无处述说,旁人只看到他坐在九龙金座上的睥睨傲视,却不知他在乾清宫内的大案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的心酸劳苦。
他不是没有怨过皇考,怨他这样理所当然的将重担交到了自己肩上,怨他只顾自己享乐却从来没有父子情意,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愿不愿意。
可一切都在最后用这样悲情而荒唐的方式,给了他的怨恨一个潦草却足以慰藉的答复。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所以说起话来也少有君臣之间的隔阂。
中极殿大学士夏吉斟酌着开了口,面上是罕见的愁容:“元庆公主长在应天,坊间传言行事荒唐。如今年已十八却还未曾定亲,大行皇帝因此挂念在心。依臣所见,不如在京都择优秀子弟给长公主挑选,如果长公主选中如意驸马,那大行皇帝未言尽的话自然也不足为虑了。”
慕容兰越转了转手里的迦南佛珠,垂眸不发一言。浓密的眼睫像是一把羽扇,遮住了那雾气萦绕的深沉眼眸,令人捉摸不透。
他心里莫名有些好笑,果然荒唐的人,做事也荒唐。托付公主终生是大事,哪儿有话说到一半驾崩,徒扔给他们这些后人琢磨的道理呢!
想到那个太岁妹妹,皇帝又感觉此事格外棘手,简直令他头痛。
过了半晌,皇帝慢慢将手串套到腕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就先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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