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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她走的飞快,红果儿险些赶不上,哭丧着脸说:“主子您仔细脚下,万不能摔咯。万岁爷也是,怎么能拿人开涮呢,这不是坑人呢嘛。”

        婉仪只冷笑,皇太后那头暂且不提,人老了就好做媒,想撮合他俩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皇帝这事儿办的着实不地道,居然答应和皇太后一块糊弄她。堂堂一介天子满嘴跑骆驼,也不怕折损了天子的威仪。若没有这档子事,她也不用对着养心殿的炕头长吁短叹了。

        她俩刚走上万花湖的烟雨长堤不久,远远的就听到有宫婢在大呼小叫:“主子,您可不能靠近湖边,没得摔进水里!”

        婉仪不由得的驻足,遥遥望去,秃溜溜的堤柳底下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身穿烈红牡丹宫装,垂头编发上满缀珠玉,瞧着不过七八岁光景。此时双手叉腰,挥舞着一截秃枝,娇声斥道:“莫啰嗦,我不过想瞧瞧这时令湖里的锦鲤是不是在睡觉,小心吵醒了它!”

        她不由得莞尔,有柔煦的湖风翻卷芙蓉广袖,泛出一蓬蓬的涟漪。初冬的日光,婆娑且寒致,琉璃光彩在她脸上萦纡,最后氤氲成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是哪位公主?”

        红果儿凝目端详片刻,说:“当是娴妃的次女,二公主。因尚未及笄,未曾得封,奴才只知宫里都唤她宝岚公主。”

        婉仪点点头,复望那道火红的身影踏着宫女的惊愕呼声蹦跳,显然是极高兴的模样,不自禁也跟着曼笑。只是目光之中有隐隐哀致,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忽然响起穿云刺耳的尖叫,随行的几个宫女四散开来大声呼救。原来是湖畔泥泞湿滑,宝岚公主只顾赏鱼,一时不慎跌进湖水里。

        婉仪顿时变色,不顾红果儿阻拦,提裙疾步跑了过去。那些宫女见了她,有如见了佛祖,哽咽嚎啕着扑上来:“贵主,求您救救我们主子吧……我们这几个奴才都不识水性,眼下已经打发去前苑喊人了,只是公主自幼娇养,从未凫过水,且湖水寒凉,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她们越过这宫人望去,果然宝岚公主此时正在湖中挣扎,如浮萍般起伏。显然她对凫水一窍不通,几番扑腾下,竟逐渐往湖心飘过去了。

        婉仪见状即刻动手除去繁重的大袖襕袍,扭头对拼命阻拦她的红果儿和声道:“我于金陵长大,你还不知道我么?救人要紧,其他无关要紧。”

        她坚定的推开红果儿的手,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跃进了冰凉刺骨的湖水中,几个猛子扎下去,已然揽过了小小的宝岚公主,抱着她缓缓游到了岸边。

        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们皆手忙脚乱地将宝岚公主拉到了岸上,又是压胸又是盖衣,唯独忘却了婉仪还在湖水中。

        婉仪也不在意,咬牙撑手跃上岸,瞧了一眼宝岚的安危,见她毫发无伤,便默然走开了。还是红果儿一心向主,见状连忙把她扶到了岸边湖石上坐定。

        “主子……您冷不冷?奴才把袄子脱下来给您披着好不好?”

        红果儿红着眼眶将她脱下的襕袍包裹住她,用手不住搓揉着为她取暖,触手处皆冷得像冰。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婉仪的身体在明显的颤抖,连忙转身怒声道:“难道只有宝岚公主是主子么?柔贵妃仗义救人,竟连个递巾帕的都没有!”

        那些宫女皆不经事,闻言才恍然大悟般迎了过来,磕头道谢:“多谢柔贵主救命之恩,您是菩萨心肠,奴才感激不尽,只是真没有多余的巾栉了……”

        婉仪无力地摆摆手,大惊之后的松懈让她疲惫,甚至感觉不到寒冷,只感觉五体四骸都有种彻骨的疼,有如针扎一般。

        红果儿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不期先前照过面的金吾卫沿着长堤赶到。她不由大喜过望,连忙含泪向尹沛安求助:“尹统领,敢问您可有多余巾栉?奴才未带多余衣物,主子眼下正着湿衣,久了会落下病根儿的!”

        尹沛安见状,连忙让属下都背过身去,自己则是极快的脱下披风将她裹住,口里告罪:“一切皆为情急之下无奈之举,卑职僭越,望娘娘包涵。”

        说完转身沉声命令手下道:“谁有干净巾帕,统统交出来为娘娘解急!”

        婉仪只觉周身一暖,抬眼瞧见是他,无力笑着道谢:“多谢你了……”

        尹沛安垂眼望着她白若金纸的面庞,竟一丝往日的鲜活全无。他面上不显,只悄不可闻的在护袖下握紧了拳,缓缓退却到一个谨行守礼的距离。

        此时终于有大波人赶到了这里,尹沛安因垂首避嫌,只能瞧见缂丝团龙纹绣的袍角在他眼前一旋。即便有再多的情绪起伏,他也只能深深泥首下去,近身回禀道:“微臣远远听闻有宫人呼救,言宝岚公主不慎落水,便立即动身往这里赶赴。不料等赶到的时候,柔贵妃已经将宝岚公主救上来了。”

        娴妃闻言立即扑过去搂着宝岚公主,泪流满面地唤岚儿:“怎么这样不听话?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离湖远点儿,怎么竟是掉了进去?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

        说完娘儿俩互相抱头痛哭,皆有大难不死的庆幸。

        皇帝蹙眉瞧娴妃怀里的宝岚公主,瞧她还有力气嚎啕大哭,些许放下心来。转而偏头去望人群外的婉仪,只见她裹着金吾卫的披风,湿漉漉的鬓发尽散,此时正软软靠在红果儿身上,瞧不清表情。

        心头无名火窜的老高,他横眉冷声:“柔贵妃下水救人,你们这帮奴才倒乐得站干岸,往日教的规矩体统是都喂进狗肚子里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朕瞧是往日偷懒耍滑惯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冯祥唬了一跳,颤嗓子喊:“来人呐!把这帮蒙事儿的叉走,押下去用板子伺候,打死勿论!”

        说完又匆忙吩咐人拿厚实的毯子来,撒开胖短的腿就是一通跑,亲自为婉仪送了过去。

        雷霆震怒,谁也料想不到皇帝会陡然发这样大的火。他身后的皇后惨白着一张脸,领头跪了下去:“万岁,这帮奴才虽罪该万死,可也有宝岚公主的人呀!她如今落了水,若是亲眼瞧见自个儿的奴才被活活打死,回头惊了风可如何是好?”

        娴妃顿时吓得身子一软,崴倒在地,险些晕厥过去,唬得她底下人忙上前搀扶她,扯着嗓子喊主子,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简直像场鸡飞狗跳的闹剧。

        谁也没有料到,宝岚公主突然哭着喊爹爹,伸出指头遥遥指向婉仪:“爹爹求你不要罚岚儿的奴才,岚儿不是自个儿掉进去的……是…是柔娘娘……是她推了我!”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指认,让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稚嫩的童声,此时却不复往日的悦耳,却如一把尖刀,直直捅破了后宫往日尽力佯装出的风平浪静。

        大家都偷眼瞧婉仪,只见她受了这样惊天的指认,却如同置若罔闻般平静,正亲自将换下来的披风叠好,放在身侧。

        未待婉仪有所反应,红果儿已然不可置信的冲过来,斥声道:“殿下贵为公主之尊,怎可学狼心狗肺之辈?今儿个即使砍了奴才的脑袋,奴才也要告诉您,举头三尺有神明,睁眼说瞎话,自有天雷劈!您自个儿摸着良心说,究竟是不是主子推了您!”

        宝岚公主似是被吓住了,呜呜哭着埋进娴妃的怀里不敢抬头,再不肯发一言。

        娴妃似是没想到宝贝闺女会说出如此惊天之言,摇着她讶然说:“岚儿你是昏了头么?娘娘怎么会推您!是娘娘救了你呀!”

        在场人仿若窥破天际般震惊,皆面面相觑。因怕惹火上身,竟无一人敢打圆场。

        突然有一道年轻的女音响起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往日喜欢跟在娴妃身边鞍前马后的文婕妤:“娘娘这话有失偏颇,宝岚公主虽年幼,却不是三岁小儿般懵懂无知,金尊玉贵的天家公主,又怎么会信口雌黄!”

        安嫔眼见她一张利口,句句都在往婉仪头上扣屎盆子。实在眼瞧不过,迟迟插嘴进来:“按理说今儿个是柔贵妃第一次见娴妃娘娘,往日无冤无仇的人,何必对一个幼童动手?若是真推了人,又怎么会救人上来?”

        文婕妤一声冷笑,顶了回去:“这自然是您这种善性人的想法,至于有些年纪青青就以跋扈闻名的人,做事向来不循常理,岂是我们能懂的!”

        皇后眼瞧她实在不像样,皱眉制止她道:“慎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指桑骂槐!”

        说完皇后转向婉仪,和蔼地说:“妹妹,毕竟宝岚公主也是娴妃的掌上明珠,你要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眼下大家伙儿都在这儿,不若由你向娴妃解释下吧,免得积怨过久,倒让姐妹间生分了。”

        婉仪站直身走过来,半干的头发披在肩头,似雪的肌肤配上光眩夺目的深邃眉眼,竟有种夺人眼球的肃丽。

        她瞥一眼瑟瑟发抖的宝岚公主,淡淡说:“我无话可说。”

        娴妃身子一僵,搂着宝岚公主的手紧了又紧,美丽的脸庞上泪光盈盈,再也不见方才水榭里的半分欢愉,只剩下浓浓的苦涩。

        尹沛安听了这一通女人官司,对于后宫的处处暗藏杀机,头一次有了清晰的认知,震惊之余是满腔的心疼——那样赤诚率性的一个人,怎可被此等尔虞我诈的污糟地方辱没!

        再也按耐不住激愤,他张口就要为婉仪辩解。却突然听见皇帝嗤的一笑,那种笑里藏着的不明意味,让他都有些胆战心惊。

        “你叫什么名字?”

        文婕妤再不受宠,好歹还是侍奉过几回寝的,没想到皇帝连她名字都记不住。她不免失望又羞愤,先前牙尖嘴利的气焰顿时一扫而空,结结巴巴地说:“奴才是…娴妃宫里的文婕妤……”

        皇帝眉心渐渐拧起来,眼里如同淬了寒冰:“你倒是生了一张巧口,嘴皮子挺伶俐啊!传朕的令下去,打今儿起,撤了文婕妤的牌子。既然喜欢卖弄口舌,那便日日给仙逝的先妃嫔牌位诵经吧!”

        撤牌子、对着牌位诵经……文婕妤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死当场——这是打入冷宫啊!不,甚至比打入冷宫还不如,这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只要她还喘气一天,就得念一天经。

        面若死灰的文婕妤连一声冤都没来的及喊,很快就被冯祥下令捂嘴给叉下去了。

        旁人见她受了如此大的责罚,齐齐打了个寒噤,俱被吓得魂飞魄散。

        万岁爷有多久没过问过后宫事了?好像还是上次责罚荣婕妤的那一回吧!荣婕妤经过那次是彻底歇了菜,听说娘家太太也受牵连,早就下堂被送到佛堂了。这次轮到文婕妤被打入冷宫,两位婕妤都栽在一个柔贵妃身上。万岁爷为了这个半道儿上路的假妹妹,往日伺候的人说整治就整治了,真是凉薄啊!

        一进宫门深似海,这句话真没错。早几年风光的是娴妃,后来变成密贵妃,如今该轮到柔贵妃了,得宠程度更甚前两位,估摸着离皇贵妃也不远了。柔贵妃骄纵的名头六宫谁不明白?自打她进宫,皇帝就再没翻过牌子,稍微不顺意敢和皇帝打擂台,这事儿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可怜她们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心里怄出血也没人疼。

        皇帝脸色稍霁,转向娴妃怀里的宝岚公主,才惊觉她竟长成这样大了。其实他孩子缘浅,除了登基一年后初得的尚雅公主让他欢喜过,其余的皆等而视之,在他眼里仅仅是血脉的延续,并没有太多的亲昵。

        要说婉仪推她下水,皇帝是一千一万个不信的。毕竟皇帝照料她的日子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孩子,对于这太岁的性子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知晓大半,除了荒唐不着调了点,她是万不会对孩子下手的。

        但是皇帝不明白为什么宝岚公主会指认婉仪,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一瞧宝岚公主那小脸上满是惊恐,总归叹了口气,捏了捏额角:“朕有些乏累,先回养心殿了。”

        婉仪却说皇兄且慢,他被这许久不闻的称呼惊得神魂震颤,转过身来定定望向她,却倏地面色晦暗下去。

        婉仪双手捧着一支鎏金云扇簪,此时高举过头顶,笔直跪了下去:“昔日因一纸荒唐遗诏,皇兄孝思不匮,宁冒天下之大不韪擢我位分。然自进宫以来,我日多愁叹,夜不能寐,皆因早年荒唐致使坊间多为我跋扈恶名,然我却位列贵妃,实在德不配位。先帝当年谆谆教诲却被我弃之若敝,如今遭其反噬,属实罪有应得。皇兄仁德,赏贵妃空名于我,然我却无法厚颜。求皇兄念在往日兄妹情分,废我郡主名,褫我贵妃位,准我前往安国寺为大冶祈福诵经,一生青灯古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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