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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话说年前,马华池在建康拜会了在龙藏浦驻守的苟晞,从而意外得知苟晞的胞弟苟纯有抗诣擅自离职的嫌疑,他便抓住这个机会通知兄长马华汐。马华汐命亲信连夜赶往平阳确定那苟纯不在太守府中,快马给马华汐送了信。马华汐乘胜追击,预备将此事告知司马越,不料迟迟没有答复。这让马家兄弟十分不解与恼怒,他们难以相信那司马越能有什么理由错失这等搬倒苟晞的大好机会。不过就在他们焦急等待司马越有所行动之时,青州传来消息:外族向大晋发起攻势。这才明白那狡猾的司马越为何要放过苟晞,因为只有苟晞才能平定外族祸乱。

  外族这次公然挑衅朝廷,这与几十年前的那场五胡乱华如出一辙。让久日朝堂上安坐在皇位的司马炽很是担忧,连夜宣司马越进宫商讨对策。司马越万般无奈,只好再次向天子推荐苟晞。只恨苟晞这次依然大获全胜,昂首凯旋,天子大悦,赐其东平郡公的爵位。司马越虽表面上平平淡淡,其内心却是难以平息怒火。

  大年初五乃是太保许忠良的六十岁寿辰,也是落阳城头等大事,由于许忠良在朝中的权利可平衡马华汐的势力,故而他与马家淳于家的关系十分微妙。两年前,淳于元泰终于以联姻的方法把许氏势力拉到了自己这一方来,如此就形成了马家被彻底孤立的局面。另一方面,苟晞与司马越之间的恩怨促使了苟晞与淳于氏的联盟。

  今天许府门庭若市,从中午就开始陆继有宾客上门,门前高头骏马与陵罗马车络绎不绝。马华汐与马华池并肩端坐在马车内,马华汐一张方大脸盘上点了两粒米粒大小的黑小点儿,这便成了一双三角小眼了,厚若香肠的嘴唇微微泛暗红色,表情略有威严,一身素色便装显出他的贵气。他的胞弟却是一脸疲惫的倚靠的窗边闭目等待着,这时他动了动身子,睁开又一眼看向兄长,道:“其实今儿你不必亲自来的。”

  马华汐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稍稍动了动,道:“我是想见见那淳于老狗得意成什么地步,这回是他亲家大寿,他一定会到场。”

  “哼,苟晞立了大功,又有意靠拢于他,他自然会膨胀一番。只怕他现在得意之时又会使什么幺蛾子来给我们添堵。”马华池直起身子往兄长这边靠了靠,拢了拢身上的裘衣。

  他的兄长侧身挑起窗帘的一角往马车后看去,又哼道:“喏,我看见苟晞的身影了,他果真来了!这次司马越算是败下了阵,啧啧啧,你猜他会不会来?”

  “以他的身份不会轻易显身在这里,再怎么着他也不会自贱身价,不过,他若是不来,那我们这不是白忙了?”

  “等着瞧吧,他来不来结果都是一样的!”马华汐撮了撮双手,感觉暖和了不少。两人都闭上了嘴,只能听到身下的车轮声。

  跟在他们马车后的是马家乘有女眷的车子,铃儿与她的大伯母正坐在里面。她穿着父亲刚送的新衣,这身衣裳略为华丽,但不失雅致,髻上戴有两支晶莹双钗,看起来端庄优雅,再加以淡淡的粉饰,看上去更加衬托出她的灵动之美。她与这位五十多岁的大伯母也没什么话可说,一时觉得尴尬,不知从何说起,加上这位老妇人也是有点难相处,铃儿索性把头扭过来面朝窗外。

  马文才骑着自己的爱驹紧跟其后,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让他显得更是冷峻。好不容易来到了太保府大门前找了能落脚的空地儿才把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个小厮顺手向一直站在门前迎宾的人递了贴,那人打开一看忙快步跟来对着马车客气有礼的道:“恭迎太宰大驾光临,太宰您请。”

  听他这么一嗓子,那府中的下人们个个前来一字排开,车帘挑起,那马华池从中出来后又伸手将兄长扶了下来。众人向太宰行礼,这时从门里出来个穿着胭脂红长袍的白须老者,他就是许忠良许太保。他瘦长的身材,略黑的肤色,一脸皱纹像是刻上去的花纹,笑容让这些花纹更是深化,他身后则是他的家人——两儿一孙。

  “唉呀,原是太宰来访啊!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马老弟您也来了,唉呀,许谋人办寿宴,您还大老远的来与我庆生,谢谢,谢谢。你们还不向太宰和马世伯请安!”许忠良一边拉着马华汐的手,一边向身后的儿孙命令道。

  马华池欢颜笑道:“许兄六十大寿,小弟怎可不来?喏,我还带了份薄礼还望兄不要见怪,小弟也是一时心急没能有更好的准备。”手下抱来一只红色大礼盒到众人面前。

  “呵呵,许老弟真是客气了,那么哥哥就收下了,谢谢谢谢啊!”许忠良话音刚落来了个家仆接过了礼盒。

  别的前来拜寿的官员也来一一向马华汐打招呼,那些有资历的官衔高的会向太宰寒暄几句家常,那些小官儿们则只能向这位太宰行了行礼,也没有机会与胆量上去攀谈。因为许忠良对外宣称这次宴请乃是家宴,故而有交情的同僚都带了家眷过来,女眷们另设一间大厅,互相熟悉的可以一起拉家常,不熟的可以借机迎上。太太们暗自攀比,小姐们明面展示,少爷们彼此吹嘘,这就是官场外的交际。

  淳于元泰携家人姗姗来迟,既然是许忠良的亲家就是座上宾,亲家公请太常大人与自己中堂主座一坐。司马越果真没有亲自到场,派了自己的儿子司马毗前来拜寿。马华汐早与这个司马公子熟识,但马华池却是第一次见他,见这司马毗三十多岁,仪表堂堂,不矜不伐,是位难得的谦谦公子,马华池便暗自满心欢喜,便寻了个空闲与这位司马公子攀谈起来。

  这司马毗年过三十,早已被封为世子,家中有一妻一子,但洛阳城中的人都知道他与发妻并不和睦,常年过着分居生活。司马毗为人刚正,德行出众,性格温和,乃是城中公子们的典范,深受小姐们的仰慕。其父司马越曾多次提起帮儿子纳妾的事情,但始终未能遇上心仪之人。

  这次马华池之所以要带上三女铃儿前来祝寿,目的可想而知,想与司马越结亲家。他与兄长都清楚那司马越当天若是不现身,必定会让他家公子前来祝寿,这就是个机会。正当他与司马公子聊得正欢时,苟晞将军凑了过来。司马毗见到这个原是自己叔父的苟晞,立即拖了一礼,道:“叔叔这一战可是大晋的英雄,叔叔的勇猛让侄儿望尘莫及。”

  “呵呵,世子言过其实了,那只不过是些胆小如鼠的胡人,我军未尽吹灰之力就将其一举歼灭,若是换作其他将帅也是这个结果,没什么好吹嘘的。”苟晞笑道。

  马华池一旁道:“将军过谦了,再怎么也是太傅力荐的嘛,太傅的那双慧眼总是能识到绝世之才呀!”

  “哈哈,都说马太守舌如蜜饯,果不其然,这说得连同太傅也带上啦啊!”一回头看见那淳于元泰笑呵呵的朝这边走过来。

  苟晞见到这太常大人便笑逐颜开的迎了上去,道:“淳于兄怎么才来?方才我在门口等了好一大会儿。”

  “苟将军,还没有恭祝你这次又为大晋立了一功喱,改日老夫另设酒宴替将军洗尘。”淳于元泰抱拳向苟晞笑道。

  “小侄见过淳于世伯。”司马毗向太常施了个礼。

  淳于元泰瞄了他一眼,见他一直对自己弯着腰,有意拖了一点时间才双手扶了他直起身子,道:“世子今天一人前来祝寿,难道令尊大人不肯前来为许大人祝寿,还是不想看到我这个老东西呢!”说着大笑了起来。

  司马毗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后才回答:“天寒,家父身体不适,也只能作罢,命小侄来给各位大人请安。”

  马华池道:“淳于大人您就别拿公子开这种玩笑了,谁不知道这洛阳城中就数大人您最为关心太傅的安康呢,说不定要比苟将军还要关心呢,您说对不对将军?”

  苟晞眼角窃了对方一眼,没有出声,倒是淳于元泰笑得更欢,道:“马大人真是观察入微呀,方才见您与世子聊得着实投缘,可否说来听听?”

  这时那淳于鸣志款款走来,向各位大人微微倾身行礼后伏在父亲的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淳于元泰听后依然笑容满面,道:“各位请便,老夫暂且失陪一下。”便随着儿子离了场去。

  马华池引着苟晞与司马毗往花园走去,事先马华汐吩咐了家妻带铃儿已在那里等候,当然这一切瞒过铃儿本人。此时她正陪同大伯母在园中四处闲逛,一身淡绿碎花白底厚褥裙,外披鹅黄白绒滚边过膝斗蓬,流苏髻散落的长发如同瀑布及腰,发髻上星星落落的以珠翠饰之,左右余发垂落胸前。两颊似霞,双眸如星,鼻尖微翘,片唇微红。正如那盛春中的一朵刚刚绽开的牡丹。

  太宰夫人看到自家小叔已将人带了来,便不着痕迹的走了过去,马华池顺势喊道:“大嫂,原来您在这里!”

  “叔叔陪同二位大人来此园赏梅,那么老妪就不打扰各位的兴致了。”夫人正要转身离开,铃儿也走了过来。

  马华池很自然的向那两位介绍了自己的嫂嫂,然后又道:“哦,这便是老夫的幺女,铃儿,来,见过世子与苟大人。”

  铃儿上前一小步,微微欠身行了裣衽之礼,道:“小女见过二位大人。”她缓缓抬起头,正与那司马毗面面相视。司马毗觉得这样有所不妥,忙把目光移向他处,不过又不自觉得朝她看了去。铃儿却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见父亲的眼色后便退在一边。

  “只听说太守大人家有两位德学兼得的公子,想不到令媛也是如此出众。”苟晞带有少许恭维之意的笑道。

  马华池哈哈笑出声来,却一直注意着身边司马毗的态度,只见那位世子表情不大自然的低头不语,但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笑意。马华池一看便明白七八分,摆手让女儿退下后继续陪同二人漫步到前院去。

  淳于元泰遂儿子往许府书房走去,途中看到淳于尔岚正在四处游荡,便叫来他一道去了书房。亲家许忠良已在此等候,四人坐下寒暄了几句。许忠良向女婿问了问女儿的近况如何,再与尔岚闲聊了几句。淳于元泰有意将自己的侄儿推荐给亲家,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将来有望他这位亲家公多给这个侄儿一些机会的意思,这许忠良岂能不明白?

  一番明说暗示之后淳于元泰命二子出了书房,自己与这亲家在书房中开始了他们之间的密谈。胡人大规范的起义这是五胡礼华之后留下的遗症,这些年来朝廷也是头疼不已,虽说眼前这次被苟晞有效的压制住,但关于少数民族的对策还是没能得到很好的完善,这已成为大晋的后患。然而朝中的这些握权大臣们却不为所动,仍然在为自己的一己私利相互明争暗斗,各怀鬼胎。这其中也包括淳于元泰与许忠良,他们此刻一心只想着怎样拉拢与司马越不和的苟晞,再无他想。

  傍晚间许府的寿宴终于开始了,灯光华艳,满堂贺彩。大厅之中坐满宾客,大家把酒共饮,谈笑风生,厅外歌舞升平,其乐无穷。这些身为朝廷重臣的达官贵人们就好像是一个个演技出色的戏子,他们在对手面前不露声色,有说有笑。暗地里却笑里藏刀,刀刀见血。彼此之间说着暖心之言,互道忠肠,亲密无间,转身一瞬却是一脸不屑,咬牙切齿。

  见贯了这些尔虞我诈的场面,对于尔岚来说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他还是忍受不了太长时间,与几位前辈把酒言欢了一番之后再也待不下去,便趁机溜出大厅。许忠良官虽是正一品太保,但平时生活拮据,这宅院也是简洁小巧,里里外外可以修闲的地方只有那个小小花园子。尔岚独自一人在府中闲逛,不知不觉间来到后花园,这里在这个时间当然没有逛园之人,空空落落,一片宁静,只有小径两旁路边灯笼隐约的烛光使得这深冬的园子格外清冷。

  尔岚找了一块怪石靠了上去,昂首观天,今晚竟然星光璀璨,朦朦胧胧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冷雾。他打了个冷战,打算就此离去。不料这时听见假山后面有动静,他因少许醉意而产生了好奇之心,侧耳去听,只听一男一女正在小声争辩着什么。

  这一男一女则是马文才与马铃儿,今天铃儿莫明其妙被父亲拉到这里来,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那个司马毗见面,这已经让铃儿产生了怀疑。不轻意间听到父亲与大伯父的交谈,她才如梦初醒,原来父亲是想把自己许给那司马毗。马铃儿得知原由大发雷霆,吵着要回会稽郡去,马文才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她先带到这里予其劝说。

  “你们把我当成货物就这样想送谁就送谁,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他一直对我冷冷冰冰,从小到大给过我一点温暖没有?这会子突然要带我和我娘上京过年,我娘还以为他回心转意可以好好待她,没想到他却如此的算计我,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呀,他为何如此待我,为何呀?”马铃儿气愤中带有些委屈的说道。

  马文才道:“爹又没有说非让你嫁,只是今天带你来见见面,你若真不愿意就回了他便是。现在这儿是别人的地方,一会儿回太宰府再说。”

  “这事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好歹是我的亲哥哥,咱们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怎能这样与他们合起伙来给我下套!要是换作大哥,他是不会让他们这么对我的。”铃儿带着几分哭腔小声嚷道。

  “够了,别再闹脾气,一切等回去再说。快把脸清清干净,别让人看见你的眼泪。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莫让别人笑话,走,跟我出去。”马文才拉着妹妹走出了花园。

  在这里相亲吗?躲在假山后面的尔岚在他们走后现在了身望着两人的背影。他没想到能在许府见到马铃儿,更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听到马华池借许忠良的寿宴带自己的幺女来与某人相亲。那么那个与马铃儿相亲的人是谁呢?他不禁想到那个男人,可是想破脑袋也没有什么头绪,干脆放弃了,反正与自己无关。

  次日的傍晚,躺在床榻上无所事事的尔岚忽然想起曾与那马家小姐有约,立即起身换了衣裳准备出门。他顺手去摸衣服里的那支步摇,摸了半天都没摸到。真奇怪,明明昨晚换衣时把步摇拿了下来放进了这件袍子里的呀!着急四处寻找,门外经过的小厮忙进了来帮着一起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尔岚也就作了罢,再看看天已擦黑,想着还是先去赴约再说,便出了门。

  夜晚的灯会染红了半边天,微红的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然街市里来来往往的游人仍穿梭不息。轻轻飞舞的雪花给这五彩纷呈的万盏彩灯增添了些许意境与诗意,片片冰花落在霓虹中,忽隐忽现,或融或散,霓虹在这纷扰的冬季里光芒万丈。

  卧在那汪河流之上的石桥上被覆盖了一层单薄的白纱,经过它的路人们打着各种花式的油纸伞,这便显得这座石桥格外孤独寂寥。马铃儿却没有打伞,她立在前天所在的位置依旧痴痴的望着桥下波光粼粼,那水面不断的有雪花落进,像白色花瓣浮在上面,随着水流慢慢前进。她俯在石栏上眼盯着水中的雪花,心却飞向昨天的那个人。听说他是司马越之子司马毗,父亲要把她许给那人,看他的年纪大她不少,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凭什么要自己做牺牲?她越想越愤怒,越怒就觉得越委屈。

  她想着自己的小心事儿,任由雪花肆意的飘浮在她身上与长发上,也不觉得冷。说实话,她现在的心要比这雪天冷上好几倍。父亲没有问过她一句,瞒着她将一个陌生男人带到自己面前,这就是欺骗。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朝堂上的权利之争她不懂,也不想去捉摸。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与母亲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哪怕父亲向她们施舍一点点的关爱她就满足了。可是,他还是如此的冷酷,如此的绝情,甚至残忍。他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一件玩物随随便便的赠予他人,他竟然全然不顾及仅限于那一点点的父女之情去考虑她的感受!

  想到自己的处境她黯然神伤,眸中竟不自觉得渗出点滴泪来,两行泪珠滑过白净的脸颊,滑到了粉腮滴落进水中不见了。她无奈的深深的叹了口气后向远处望去,无数花灯向更远处延伸形成一条长长的花龙。她不想再这样等下去,可是这个时候自己也无处可去,她是怎么也不想回太宰府的,即便母亲还在那里她也不想回去。

  这场雪越下越大,眼看着飘下来的雪花快要变成了鹅毛。她重新站直了身子,将身上的斗蓬轻轻抖了抖。不小心一只手打到了石栏上,一阵锥心的疼痛使得她很难忍受。本来满肚子的委屈就够折磨人的啦,她吹着被弄疼的手,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的打落在手背上,她哭了。

  此时,石桥的一头站着淳于尔岚,他一手执着油纸伞静静立在桥的一端。刚下马车的他一眼就看到了桥上立着的她,他心中有点慌乱,是因为不小心把她的那支步摇弄丢了。他想若是她不见心爱之物一定会炸了锅,他早已领教过她的小姐脾气,于是一时不敢上前,一直杵在原地。不过通过短暂观察他发现今天的马铃儿有了异样,那狼狈的身影与颓废的状态被他一眼识破,然而他并没有看清她此时在独自哭泣。

  踌躇许久,他便向前迈出第一步,伴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他向她走去,那把油纸伞好似一朵花色的荷叶在雪中漂移,缓缓漂近少女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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