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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祝府这段日子显得格外冷清,主仆上下就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似的全都打不起精神。这也不难怪,虽说祝府的公子众多,但住在家里的只有四郎、六郎与七郎。祝家五郎因为常年疾病缠身,便在九年前就仙去了,只留下刚过门的年轻妻子养在家中,尚未有子嗣。八郎和九妹则是对龙凤胎,但在四岁那年掉进河中溺水而亡。大郎、二郎与三郎常年在外替父亲打理设在外地的几处铺子,而七郎祝英泽却是祝公远祝员外最为头疼的儿子,自然也是很少回家的。

  话说,这祝家七爷性情顽劣,面如冠玉,气宇不凡。也是因为如此,在他刚刚行完成人及冠之礼后,四方八邻的亲友们都带着自己请的媒婆来府上攀亲。那会子可把祝夫人给愁死了,单说前来相亲的姑娘们就看了十几个,不过最后在众媛之中为他选中一个最为出众的名媛,他却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祝公远为了绊住这个不安分的儿子不知想了多少个法子,把他关在家中不出两天他准会使用各种骗术金蝉脱壳,十天半个月或是更长的时间后才会看到他。祝员外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他在外犹如闲云野鹤一般游荡。一年后看他渐渐成熟起来,父亲倍感欣慰,就把置在荆州的店铺交于他打理,不想这小子真是块经商的好材料,不到两年他便在当地扩大的店面,而且发展了数个合作商,为祝家产业增添了新的蓝图。

  不过,在事业正蒸蒸日上之时,他又开始毫无节制的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时常有哪个酒店里的小二差人在深更半夜来府上讨酒钱,这让他那几个哥哥十分头疼。于是,祝员外只能打发他到更远的地方帮自己做生意,即使自己万般不舍也得赶他出去。

  “什么?爹把小九送进了学堂!”这个月他回来自己的家,先去给母亲请了个安,再去找父亲汇报了一些账目,听了一通训教后却满院落见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妹子,随后听两位嫂嫂说九妹去学堂功书,他大吃一惊,叹那九妹果然是个神人,能说服自己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子送她去上学,不禁钦佩。

  自小他在这个家里与这九妹甚是投缘,不仅因为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更是因为两人性格相投。在他看来这世上的女子没有一人可比小妹,那小妹偷骗抢夺样样精通,可以说他这些年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多半是那丫头的功劳。

  他回到自己的厢房无精打采的往床榻上一瘫,九妹不在这个家果然无趣许多!早知就不回来了!他坐起身来想了想,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快步走向衣橱打开橱门一看,里面除了些零零落落的宴居服外再无其它。果然,祝小九你好歹把哥的雁雀罗衣给哥留下吧!他堵气一般的‘啪’关上了橱柜门。“也不嫌大!”他不悦的嘀咕一句。

  对此他也是习以为常了,以前他住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是时常偷穿他的男装溜出家去,十次有九次都会搞得满是泥垢的回来归还。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个妹子怎么如此偏爱佯装,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莫样。

  这次回来本打算带她出去游玩的,其实他是挺心疼这个妹子的,明明性情活跃爱动爱闹,偏偏生在这个家庭,女儿家大门不给出二门不让入的家族,真是苦了她了。但是现在她那个机灵鬼儿不知用的是什么骗术能把自己送进了天府学堂,真是难以置信。他笑了笑,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抬首仰望,半晌道:“终于飞出去了,但愿飞久一点!”

  这时,一个府邸小厮脚步轻声来到他的厢房门前,用一种不大不小训练有素的音调说:“七爷,老夫人请您去荷花小榭。”

  他‘嗯’了一声后向小厮摆摆手,示意明白,那厮正要退下便又被他叫住,问:“只有夫人吗?老爷在不在?”确认父亲不在后,他便安心下来,起身去了荷花小榭。

  祝英泽悠闲的散步在蜿蜒的游廊间,府中的这条游廊长得吓人,弯弯曲曲一眼见不到尽头,游廊两旁的院落里也是有很多花草植物的,家丁们平时细心打理着,所以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他一路上和下人们打着招呼,对不喜欢的他只要‘嗯’一声便了事,对于有好感的则是驻足向对方攀谈几句。他往日里向来自由散漫,不拘小节,待人和善,更是不近女色。所以府中的小厮和侍女们不会惧他,总是与他亲近一些的。

  一座位于祝府南院深处的荷花小榭面积不太大,也有普通小花园的两个大小,进了拱形月亮门后放眼望去就是一方偌大的水塘,塘里层层叠叠满是碧绿的荷叶,像是一个个超级玉盘,上面还盛着少许露珠。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朵莲花,因为这是刚入初夏,那莲儿还没完全放开,只有那零零碎碎心急如焚的花儿完全展开了怀抱,向世人告知自己乃是单瓣粉莲。

  此莲虽不像重瓣洒绵那么雍容华贵,也不像红台莲那么千姿娇媚,更没有重瓣粉莲那么丰韵饱满。但是它们简单大放,优雅闲静,就好似穿着一身粉衣的江南女子单足独立在湖水之中随着微风翩翩起舞。池中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那池中的红鲫鱼来来往往在莲儿们足下穿梭不停,小尾追大尾,大尾躲着小尾,那红得有些晃眼的鱼儿将莲花瓣当成了一柄柄遮阳花伞,时不时的躲在下面与岸上的人们捉迷藏。

  穿过这七拐八折的游廊,他来到了荷花小榭外,隔着廊壁上的景窗向里张望一眼,才放下心来,松松肋骨,舒舒鼻息,掸掸衣衫,便一身轻松的走了进去。穿过月亮门就是一条蜿蜒曲桥,这曲桥是檀木所制,这种质地的桥恐怕只有在祝府才能看到。放眼望去,曲桥的另一端就是一座外观酷似一朵盛开着的莲花矗立在水中的水榭,这水榭内有六根圆柱,着实牢固,摆放着躺椅、矮几软榻,四面挂有湘妃竹帘,水榭顶棚雕有各色图案,甚是华丽。

  那祝夫人正携一名侍女前后站在水榭周边,那侍女头着双丫髻,身穿婢女裙,手付一团扇,眼观池中鱼。她身前的祝夫人正在拾起鱼食轻轻的向池面撒去,她看起来不到六旬,一张粉白的脸上现出几道皱纹,身着一件浅紫色小衣,外面配一件黑色薄沙氅子,内着一条石榴花盘枝纹齐胸襦裙,还算是端庄的妇人。

  “你妹妹去书院已满一月了,我甚是担忧,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应付,也不往家里捎个信,唉,她和你一个德性,一放出去就没影儿了!”老夫人边喂池中的小鱼儿边叹气道。

  坐在一边的儿子却一副悠闲的表情,拾了一块几上的点心先闻了闻再塞进嘴中,咀嚼道:“她比我还能疯……”他还没说完只见母亲向自己瞪了过来,便住了口。

  祝夫人正色道:“她终归是个姑娘家,不像你们这些个小崽子……”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意示到自己出言不雅,便改口道:“不像你们这些男孩子,为娘的能不担心吗?这也是你的一份责任,自小你就把她带出去疯,心玩野了就收不回啦。现在可好,都疯到书院去了!”她放下鱼食走进水榭中央,把手中的帕子丢在一边的矮几上,瞅着面前的小儿子。

  英泽被自己的娘亲打量的有些不自在,咧咧嘴道:“怪我,怪我就是,我又没撺掇她女扮男装出去招摇过市,她自己的主意自小就大得很,她听我的?我听她的还差不多!”他装出一脸委屈眼巴巴的望着母亲。

  “少和我装这副可怜样儿,你也不是省油的好灯!你六哥在我这里告你五大罪状我还没敢让你爹知道呢,你六哥那是顾及着你才到我这里来说的。你说说这半年来你让他替你瞒过多少烂事,那也是你亲哥,要换作旁人,你早就被撵了出去。”她伸手去打儿子,他却麻利的闪身躲开。

  他面向池塘另一边的湖石假山,那假山高而宽,从山上还有涓涓流水细细往下流着,像是一泽竖直的小溪水。一提到自己的六哥祝英恒,他就不大自在,撇嘴反驳道:“您的宝贝六郎多省心多乖巧呀,人家是商界奇才,眼睛是往头顶上长的……”忽看见母亲的脸色渐渐不悦起来,便又住了口。

  “这次你回来就别再往外乱跑了,安心在家待着,改明儿给你说门亲,早早成个家也算是为娘的功德圆满了。”母亲温和下来,拉住他的一只手。

  “娘,九妹去哪个书院了?”他问。

  “做什么,又想找机会跑?”母亲警惕道。

  他嘿嘿地道:“您不是不放心嘛,让我去看看,您想想那里到处都是如狼似虎的小子,您的宝贝幺女成天在他们之中您能放心吗?反正,我是不放心。”

  祝夫人转念一想,是啊,那丫头现在会不会出什么差错,会不会让别人识破身份,会不会……她不敢再往下想,忙说:“她在尼山万松书院,七郎,你去也成,说来也有一个多月了,不知她那儿缺什么,我让丫头们准备点你给她捎去。”

  话说这祝公远是一门心思想和那些达官贵人们攀上关系,那次马华池的提亲让他兴奋不已。家中虽说子女众多,但前几个成亲的儿子们的亲家也是与他同样是从商的行业。财,是应有尽有,不过这年头在外做生意越发不容易,世族之间的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他们斗来斗去不要紧,可是这些靠做他们生意的商家们插在他们中间甚是为难。

  在这个时代里,不,在每个时代里都要靠关系来维持自己的利益与生计。这点祝员外是清楚的,而且是求之不得的。如今祝家的生意在世族圈内尤为尴尬,他正是需要像马家这种有地位有身份的家族来支持来保护。

  故而,祝公远开始渐渐的敢与马家走动起来,努力的与他们建立一种微妙的对等关系。所谓对等关系就是取以双方所长来填补自身所短,而这种关系是不牢固的,一旦在对方那里失去的自身价值或是失去信誉,那么这种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然而可以阻止这两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发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对方牢牢的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简单的说就是联姻。只要与其扯上姻亲这层关系,那么这两家就会变成一家,这两好就能变成一好。

  祝家财大业大,马家权大势大,这两家若能变成一家,那就是真真切切的珠联璧合,到那时不管是世族还是商界还有谁会为难这一家有权又有财的大家族呢?想到这里,祝公远暗自得意,这等好事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他祝公远倒是遇上了。以前,他对这个宝贝闺女一直疼爱有加,只是为了她是他最小的而且是唯一的闺女。不曾想过将来她会为祝家出一份力吃一点苦,只是谢天谢地希望她能健康成长,没病没灾,等到大了成了人样儿再替她许门好婆家,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就行了。

  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世事的无常,祝公远不得不为祝家产业考虑,也不得不把这唯一的女儿也考虑在其中。渐渐的,这个小女儿在他心里的定义有了变化,从一个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转化为关乎祝家命运的筹码。他也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幺女当成物件与他人做交易呢!不,他舍不得,不管怎样他是万万不舍的。但是转念又想这与为女儿找婆家有何不同呢?是的,这也是在帮她找夫婿呀,而且不是一般的夫婿,这等好事女儿岂会不理解?

  至于那马华池会主动上门说亲也是祝员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马家虽说在朝中威高权重,也算是皇亲国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为官之道是门学问。哪怕你权位再高能高过皇上吗?你权力再大能大过满朝文武官员合力吗?更何况当今朝中还有个太傅司马越把持朝政。他们一旦看你不爽便有可能去找任何理由弹劾你,找你的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到那时就连天子都未可保全于你。所以不管你是万人之上还是千百万人之上都要使点示弱手段去笼络人心,去与那些在你之下的同僚们建立一种友好的互助关系。怎么建立?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钱。

  什么叫高官厚禄?你以为只要当上了官就会丰衣足食度日,亭台楼阁环绕,金银珠宝缠身,妻妾成群围绕吗?非也,朝廷俸禄只不过是给你吃饭穿衣的,一家老小靠这点俸禄维持平常水平的生活是足矣的。可是,要想过上亭台楼阁,妻妾之欢的快活日子还是远远达不到的。所以那些想入非非的大人们必须要另想门路,下面的小官儿想往上爬就得巴结上头的人,上头的大官儿想享受荣华富贵就得施舍于下面的人。大官与小官,一个缺财,一个缺权,一个用权,一个用财,互利互通,相互依存。

  马华池只是个五品官衔,在朝中的许多事上他都没有什么话语权,但是他的那位兄长可是正一品。他倚仗着自己的兄长在朝廷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的任务就是帮助兄长在朝外拉拢人心,为哥哥马华汐建立人脉之网。这需要大量的资金,一个从五品上阶的太守不可能弄出这笔庞大的财源,于是,这些年里他们想出了各种方法在外圈钱。然而,这些方法大多都是见不了光的。

  做了这么些年的事情,马华池也是筋疲力尽力不从心,可是他到如今也是回不了头。马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树大招风此类的事情屡见不鲜。马华汐在朝堂上的威望让那些武官们虎视眈眈,他们向来就与文官政见相左,而这位马太宰的限制武将兵权政策更是激起他们的不满。马华汐不想与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些乌合之众的草莽们发生正面冲突,之后他与弟弟马华池商量私下里去收买他们中的各别将领。这一计划还是用稳妥的方法解决更为实际,那就是钱。

  从哪里捞钱?这个问题还是要马华池来解决,他们这十年来除了剥削当地的富商百姓之外,一直都在做走私私盐这样的勾当。风险极大不说,所得的利润也及其有限,现在远远不够他们的开销。情急之下马太守意外结识了祝家庄庄主祝公远,民间传言这祝家庄的生意遍布天下,他们做着所有的生意都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又赚钱的买卖他们都会做。所以祝家庄的底子很深,商界里传言:祝家庄里的财富可比两国之合。这话当然是有夸张的成分,但他们的富有确实是真的。

  于是,马太守亲自作诱饵,待着那条姓祝的金龙鱼上他的勾子。但是,这条‘金龙鱼’也不是一条没长脑装的呆头鲢,祝公远也有一个长长的鱼勾已经放在水中正静静等着对方会不会上勾。

  “你们要和马太守联姻?要把小九嫁过去?”祝英泽半张着嘴巴,眉眼上挑,神情怪异。他的母亲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诧异的看着他。

  “那丫头同意了?”

  “说要找个清静的地儿考虑考虑,所以你爹才同意让她去书院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唉,九儿也是被我们宠的没个女孩子的样子,让她去读点圣贤书也好,总比在家里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要好些。”祝夫人不动声色,双手捧着一盏雪白如玉的陶瓷茶盏凑近鼻下细细的闻了闻,然后慢慢喝了下去。

  “娘,您真舍得让九妹嫁人?”七子又问。

  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儿子一眼,视线再放向偌大的荷花塘,轻轻呼出了一口香气,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后才开口:“舍与不舍,到最后都是一个结果,被当成金丝雀关在这样的笼子里,相夫教子守着家门度完一生,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宿命。”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让旁边的儿子不知所解,她又缓缓转向儿子这边,笑了笑,道:“你去看看她吧,带些好东西给她,让她安心读书,不要记挂家里。”

  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好像发生了不少事情,九妹远赴他乡功书这本是件好事,但这背后怎么又扯出来个马家提亲!怪不得一向保守的父亲如此容易的妥协,原来是有条件的。平日里见他对九妹那般疼爱,可见他早就打好了主意要拿女儿做交易。祝英泽心里越想越替小妹叫屈,回到自己的厢房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祝府,朝着尼山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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