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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正是雨季,清晨细雨沙沙,打湿了屋檐打湿了大地,打湿了这山间的一切生机。还是不想停息,还是那么洋洋洒洒的飘荡着坠落着。山间的人家湿湿漉漉,有些狼狈,跟着寺庙里的钟声打开了房门,马文瑭站在屋檐下,朝着落泪的天空伸伸懒腰。这雨昨晚下了一宿,吵得他也难以入睡,现在倒是变成小雨连绵了。

  看来今天他是下不了山了,他进了屋将案几上的几张墨宝挪了一挪,找出被掩在底下的茶碗茶壶,摇了摇茶壶,空空如也,再看一眼旁边的一小盒茶叶,这是铃儿带来的新茶。那个妹妹此次来访给他带来不少吃的喝的,生怕他在这边会饿死。他宽慰一笑,径直去了炉灶前生了火煮上了水。

  山中的生活很是简单,这样简单的过活是他此前从没想到过的。从前的他并不知道这炉灶长得是什么样,不知砍柴也要靠经验,更不知钱财来之不易。他也会进深山树林打猎,但大多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他没有猎户那样的身手那样的体能。不过,这几年的磨练让他成长了不少,也学到了不少。他现在可以在任何地方自立生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呼风唤雨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他本来打算今天上山碰碰运气,想猎来些山珍给三妹,昨天听她那意思是要准备回家,好歹在她走前再与她吃一顿饭。他明白自己这次与妹妹一别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或许此生难以重逢,白云苍狗,世事难料。可是上天不遂人愿,就算现在雨停了山路泥烂,也没法进山猎物,他只能作罢。水已开,他沏了一壶新茶,清香四溢,绕鼻而升。他慢慢品味杯中清茶,细细聆听窗外小雨。

  他无意间望向院落,有些看不清门扉之外仿佛站着三个人影,他仔细看去果真是有三个人。这会子有谁会来这里?他想着便站起来走向门口,先前跑来的原来是铃儿。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快步跑到屋檐下把伞一收,朝着哥哥不自然的一笑。

  “那是……文才?”文瑭继续盯着远处的两个人问道。可没等铃儿开口,那两人打着伞向这边走来。

  两人越走越近,文瑭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看清了两人的模样。一个确实是二弟文才,另一个却是……他确认后不禁后退,后退,再后退,直至后背抵到了门板。他认出了那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了他,自己不愿见到他,这世上他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人。是他,是那个让他仇恨的男人,若不是此时见到他的话,自己就快想不起他的相貌。可是,他还是自己的父亲,尽管自己有多么多么的憎恨他,尽管自己有多么渴望能够忘记他,但身体内的血液还是他的,这身皮囊还是他给的。文瑭紧紧的贴着那扇门,那是他的支柱,仿佛是他的一切,没有它,他会倒,没有它,他会扑过去将眼前的那个男人撕碎。不,请不要再靠近我,为何要来找我?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把曾经发生的事全都忘记?

  马华池看到久别的爱子,在雨中的远处那隐隐约约的身影,就认出那是他的瑭儿。他想像女儿那么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到他的瑭儿面前,与他四目对视,与他紧紧相拥。七年光阴也没能消退一个父亲对不肖子的思念,他曾是他的骄傲,是他的明珠。他的离去让他几度崩溃,他一次次的派兵四处寻找,那一年里他几乎生长在马背上一刻不停的四处寻找自己的儿子。可是,当他得知这个儿子隐居尼山,他却再没有来见他。他不想见到他,他在怪他的不孝,怪他的不仁,怪他不念一点父子之情。难道真的想让一个老子向儿子鞠躬请罪,赔礼道歉才算罢休?

  但此时的马华池却把之前的那点决心全都抛去脑后,打从次子来书院的那天开始他就决定找机会借来探亲之由去见长子。他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去见他,可是此时,当他真真切切站在自己的眼前后,他却突然失了语言功能,一声名字也唤不出口。他木讷的动了动嘴唇,机械的将手中雨伞塞给了次子,眼睛不住的盯着这个长子。父子俩就这样僵持在门口,谁也没开口。

  马文才与马铃儿站在那二人中间,都不知该如何打破这股静默,帘珠般的雨丝陆续打击着大地与屋檐,不小心淋湿了父亲的肩膀,马文才把自己的伞轻轻向父亲那一边挪了挪。他的父亲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长子,长子面色铁青,双目突起,气喘吁吁。铃儿上前拉拉大哥的衣襟,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不再依靠身后的木门,站直的身体,从他的眼睛里冒出熊熊火焰,他努力的克制,才压低声音,道:“你不该来这里,我不想见你。”随后转身进屋去。

  马文才见哥哥如此冷漠,便想上前与他劝解,却被父亲伸手阻止。父亲跟着也进了屋,站在房子中央四顾一番后长叹一声,问:“七年来你就这样过活的吗?”说着便拿起一张案几上的墨宝看了看,又道:“七年已经很久了,你的性子也算是耍够了,跟我回去吧。”他面带着严厉之色,语气倒是一改往日的强硬,变得带有些恳求之意。

  “你觉得我还能回去?”长子背对着他,冷冷的问。

  “那里终究是你的家,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我从未怪过你,但你不能扔下那个家,更不能扔下你那成日盼儿归家的娘。”

  当听到父亲提到母亲时,文瑭心中猛然一紧,他撑着桌子艰难的继续挺直胸堂,但觉得两腿发软,他尽力让自己不会失态,闭口不语。

  父亲放下手中的墨宝,慢慢走向他,绕过桌子站在他面前,那慈父般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文瑭这才发现父亲这些年来老了许多,但他无法面对这张看似慈祥却又无比狠毒的脸孔,这种慈善只会赐予他所中意的人,这种和善只会用来蒙蔽那些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的祭品。而他的这个长子就是他的牺牲品,他将爱子的爱情埋藏在无情的大火之中,让它自燃,让它无路可逃,最后只能化为灰烬。

  儿子面无半点表情的与他冷眼相对,父亲的全身被他冷若锋刃的目光激得发寒,他上前走近一步,伸手握住儿子的肩膀,诚恳的说:“跟我回去吧,我……你娘她……她很想你。”

  文瑭歪了一下脑袋侧脸乜向自己肩膀上的那只苍老如树皮的手背,再回眼看向父亲的脸,慢慢凑近对方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眼中闪现出一道血丝,一字一字的接着说:“杀人,是何感觉?”

  啊!这一句话犹如电闪雷鸣正中父亲的头顶,他放在儿子身上的那只手猛得抽了回来,微微倒退两步,只见儿子一双如狼似虎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他。“你难道还在怪罪于为父?”他问。

  “不,我不怪你,你作为一个父亲得知自己最为看中的儿子爱上了一个平民女子后这是你所应有的反应。你不让我见她,不让我出门,把我调去都城不让我回来。这都是父亲理应做的事,我又怎么能怪你?我是恨你,恨你为何要那样毒辣将他们赶尽杀绝,为何要大开杀戒不留活口?难道,那些人没有生命,又或许他们的性命对你来说如同蝼蚁……”文瑭向他一步步逼近,使得父亲连连后退。

  “哥,你疯了?爹怎么会做那样的事?”马文才上来阻止,拦在他哥面前,护着父亲,大声喝道。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我也费解,我也震撼。为了我的婚事,这小小的婚事他不至于犯下如此丧尽天良的罪恶。当我看到那些已经烧成焦炭被胡乱的抛进坑中的一具具尸骸,那让人作呕的气味,和听到那小厮酒后的胡言乱语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他为何突然让我送堂妹出嫁,为何突然答应我的婚事让我放松警惕,原来是想送我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能够把我推入万丈深渊,把我变成千古罪人的大礼!从此,在这世上又多了个恨你的人,就是我!”文瑭歇斯底里的咆哮着,青筋暴露,眼中已经滥出了道道泪痕,还是睁着又圆又红的眼睛怒视着父亲。

  铃儿从未见过自己最为敬爱的长兄这番模样,被吓得面色发白,杵在门口不能动弹。她的二哥也是一脸惊惧的看向父亲,他不敢相信大哥对父亲的控诉,他难以相信父亲会为一桩无法认可的婚事去谋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门外一个轰天炸雷惊得地面微感一动,顿时大雨倾盆。山间飞鸟惊起,屋内一片死寂,无人出声,只清楚的听见文瑭那急促而又粗暴的气喘节奏。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父亲显然觉得理亏,语调软化下来,正要解释,一声低沉得可怕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在哪里?”文瑭平静下来后问道,父亲不语,他又放大嗓音问:“她在哪?告诉我你把她弄到哪去了?告诉我你把罗丹青怎么样了?她现在到底在哪?”他的音调一句比一句高昂。

  父亲脸色慢慢失去了颜色,恢复了以往那样的威严仪态。看着昔日自己引以为傲的爱子那愤怒的眼神,他的心在滴血,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早已失去了他。他眼眶里闪烁着晶莹,他怕将眼里的一滴泪珠溢出来,只能强迫胸膛硬起来。他慢慢挪动自己的步子来到儿子面前,同那如猛兽一般的眼神交聚在一起,从嘴中吐出让他自己心碎而又能解恨的话:“她还活着,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她,我不会让你找到她,绝不会。”

  这是一句怎样残忍的话啊!文瑭脑袋如受雷劈两眼发黑,他定定的瞪着眼前曾经是他父亲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是个十足的刽子手,是个双手沾满那粘稠鲜红的人血,浑身散发出血腥味的屠夫。他恨这个屠夫,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听见那些男女老少在大火中的哀嚎,每一声都让他更恨一点自己的父亲。他的恶梦、他的失意和悲剧性的爱情都是这个屠夫带给他的。

  “你恨我?看你这眼神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刀把我宰掉!我又何尝不恨你呢?”父亲死死的盯着他,道:“你怪我毁了你美好的憧憬,摧残了你那昙花一现的儿女情长。可是,你又夺走了我的什么?你无情的践踏着我那份饱含深情的父爱,你还夺去了那个二十一年与我朝夕为伴的妻……”他朝长子大声喊着。

  “爹……不要再说了……”马文才立即打断他的话语。

  马文瑭惊愕的看了看二弟,又回望父亲,问:“娘?娘怎么了?文才娘怎么了?”他上前问二弟。马文才闭口不言,只是低头不敢看他。

  “当你为了你那自以为是崇高至上的情爱不顾一切离家而去,躲在角落自怜自艾,对我恨之入骨的时候,你那个爱你爱到极致的母亲却饱受失子煎熬,还要一封一封的家书寄予你,为你唤醒求生的本能。而她却在某一天终于倒下,最后在失望之中在无边的思念之中抱憾而终,为你的任性为你的过失为你的情感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马华池悲愤填膺,面带热泪的说。

  “爹,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马文才跪在父亲面前,哀求着。

  娘?不会,他一定是在骗我,他要彻底打垮我,好让我乖乖的跟他回家!“娘她怎么了?她前几天才给我来的信,你骗我,你又骗我!”文瑭冷笑着。

  “那些信是谁写的你不曾怀疑吗?是呀,你怎能看出来呢?那是你母亲生前逼着你弟弟模仿她的字迹写给你的!”他的父亲像是很解气似的嘲笑般的望着他,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露出来的却是一道道泪痕。

  “爹,难道你真的要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才甘心吗?”马文才大声呵道。

  天空又一道闪电劈下,文瑭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机械般的脖颈缓缓扭向一侧,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摞一摞的书信,那里是这些年来与母亲来往的一封封书信。这些都……不是娘的亲笔?他心里反复问着。一个惊天炸雷‘轰’的炸开来,他一惊,呕吐了出来。三妹铃儿忙上前搀扶着他,他却死了一般瘫坐在地,猛得扯住妹妹的衣袖,问:“我娘呢……我娘还活着对吧……她还写信给我让我快点回家看她……她还好好的坐在她最喜爱的兰花前抚琴吟唱对吧……她不会死,不会的,跟我约好的呀,只要我活着她就活着……我答应她我会好好活,我答应她的啊!”

  “大哥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好怕,大哥……”铃儿抱着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他挣脱了三妹的爱抚一步跨到马文才面前问:“娘她到底如何,你快说。”马文才低下头,不再开口一句,文瑭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吼道:“娘还活着是不是?你回答我!”

  “娘她……”马文才抬眼盯着哥哥,泪眼模糊的回答:“就在你离家的第三年她就去了,那些天我疯狂的四处找你,可你却犹如蒸发消失在人间,娘的心愿就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是的,那些年他为了寻找那失踪的罗丹青四处漂泊不定,他们又怎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小小的一个他呢!“那些信!是娘给我的信……”

  “当时你离家前,娘与你约定每半个月一封家书,否则她就会了断自己的性命。她真是用心良苦,她怕你去外寻死。可是常年来的操劳让她心力交瘁,伤及心脾。她自知已无多日,又想到与你书信之约,于是便让我模仿她的字迹让我替她与你互通家信,以确保你的平安……”

  娘……原来我不仅害了罗氏一家老小,我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娘!文瑭慢慢松开弟弟,像一具被夺去灵魂的躯壳摇摇晃晃的站在原地。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已经发不出丝毫嗓音了,麻木之感从脚趾尖一直往上蔓延,直冲头顶。脑海中呈现出母亲那慈爱笑容,全身莫明的感到一股暖流,那是她的怀抱。又莫明袭来一股寒意,寒意无情的将原有的那份暖流击退,再从头顶贯穿置腿趾,冻结了全身。眼前却渐渐模糊,渐渐暗淡,直到一片漆黑。您用这种方式……来续我这个不孝子的命吗!他直直的倒了下去,抹灭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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