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三年前，张菖蒲扶着亡夫太傅钟繇的灵柩，回到了颍川老家。

        张菖蒲虽生为奴婢，但从小是在洛阳城内长大的，其实从未感受过乡野之间的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单与平静。

        农闲之余，张菖蒲喜欢一个人坐在乡间的小山头，望着天边的云彩，绚烂的晚霞，倾听风声、雨声、虫鸣声，直到看见一间间农户点起炊烟袅袅，那种平淡而又真实的烟火气，让张菖蒲不禁开始憧憬：此时，要是能再有一双强壮的肩膀，供自己依靠，然后从此隐姓埋名，你挑水来我烧饭，你锄田来我织布，未尝不是另一种圆满和幸福。

        有一天，正在小山头望风景的张菖蒲遇上了一位求救的放牛娃，放牛娃说，他的阿爹在勘察地形中不慎跌落山谷，放牛娃急的束手无策。

        张菖蒲因为日日在山头上向下俯瞰，对于这一带的地形构造颇为熟悉。张菖蒲安慰邓忠不要着急，这里的地势并不高，即使摔下去，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放牛娃跟着张菖蒲，抄着崎岖的小路，终于在一处幽静的山涧小溪旁，找到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的阿爹。

        放牛娃的阿爹是当地的一个看守稻草的小吏，打小也是放牛娃出身，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结巴，他的名字叫做邓艾。

        邓艾虽然出身清贫，但胸有大志，自幼好学，尤其爱好研读兵书。三十几岁才初入官场，因为口吃，还因此遭到了各种轻视和耻笑，但邓艾胸怀豁达，恪守本分，不忘初心。

        工作之余，邓艾在除了继续刻苦读书外，还喜欢踏遍周边的名山大川，他仔细勘察每一处地形，然后记录下来。设想，假如此处发生战争，该如何利用地形地貌，规划军营处所，布置战略战术。

        张菖蒲十分乐意倾听邓艾讲述他这些年来，在此处积累的各种心得。

        这些话，邓艾每次欲说给旁人听时，总会惹来一顿嘲笑，而张菖蒲不仅耐心倾听，甚至还会同他在某些看法上进行交流，来自于张菖蒲的一些朴素、简单，却又更为切实可行的观点，常常令邓艾茅塞顿开。

        邓艾早年丧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照顾着儿子邓忠，家里还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母亲。

        同张菖蒲渐渐熟悉后，张菖蒲时常会到邓艾家里面，帮他照顾母亲、帮衬家务。一来二往后，两人便产生了更进一步的感情。

        如今，张菖蒲三年的守丧期已过，邓艾在颍川乡下，正式三媒六聘，续弦张菖蒲为妻。

        而张菖蒲之所以写信给钟会，就是希望钟会无须对寡母继续挂念，只需安安分分地留在大将军府，好好读书，早日成材，以报答大将军的养育之恩。

        王元姬看完张菖蒲的这封信后，立刻就能想象得出，身为儿子的钟会，每天盼着母亲来接他回家的钟会，在读完这封信后，该有多么的难过和痛心。

        钟会一定觉得全世界都把他给抛弃了吧。

        一想到这儿，王元姬的心头一紧，那可是她从小就抱在怀里疼大的会儿啊。王元姬不管不顾地骑上了马，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钟会！然后，给他一个安心的怀抱！

        钟会一口气跑出了洛阳城外几十里，等到他稍微冷静下来的时候，发现夜幕已经降临。

        今夜天阴，夜空被浓雾所笼罩，钟会甚至很难找到北极星的方向。他原本原本异想天开地计划着直接跑去颍川，白天的时候，他在洛阳城里，还能一路打听着问路，如今落在荒郊野外，四周又黑黢黢的，此时的钟会不仅迷失方向，而且又渴又饿，乱走了一通后，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村落，钟会就想着先过去讨口饭吃，之后再继续赶路。

        走进村落后，钟会简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地无法呼吸，他不敢相信，这里居然也是人间。

        只见村落里零零散散的只有几户人家，这里的村民们大多骨瘦如柴，他们的身上裹着块粗麻破布就算是衣裳，或佝偻着身子，或倚靠着墙角，一双双凹陷的眼睛中，写着的都是满满绝望。

        “少爷，行行好吧，赏口吃的吧”，钟会惊愕之中还未能缓过神来，突然，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衣角。

        钟会在这个村落里面，显得格外显眼。

        锦衣华服、白嫩如青葱般的少年，一看就是来自于养尊处优的士族大家，而趴在地上的这个男人，形容枯槁、衣不蔽体，两条腿像是刚刚受过很重的伤，伤口处只是简单地缠了几圈破布，现在依然在不停地渗出新血。

        这里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小小的钟会很难相信，这里距离繁华热闹的洛阳城仅仅数十里。

        同样生而为人，有些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士族，从来不用因为生计而烦忧，而有些人，甚至不如牲畜，每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

        “这位俊俏的公子哥儿，请问，你是迷路了吗？”

        不知不觉间，钟会的身后，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随手扔在地上几个馒头，瞬间，原本分散在村落各处的男人们，就像是饿极了的野狗，一窝蜂地扑了上去，甚至有些人还因为抢不到一口吃的而拼死扭打起来。

        男人习以为常地笑了笑，最后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轻轻地放在了那个断腿的男人眼前，断腿的男人手捧肉包，感激涕零，他频频叩头，一会儿的功夫，额头处已经磕出了血迹。

        身材高大男人的这一举动，也赢得了钟会的信任。钟会告诉他，他想要去颍川，但赶路时太着急了，忘记配备足够的口粮。

        男人听完后，哈哈大笑起来，笑这京城的小少爷，果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男人好心，说是要把钟会带到他坐落于附近的住所。

        钟会跟在男人后面，发现男人背着一把长柄大刀，因此，钟会忍不住猜想，他的身份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侠客吧。

        男人的名字叫阿力，他一路上跟钟会解释，这附近之所以饿殍遍地、惨淡凄凉，主要是因为这些年皇帝大兴土木，朝廷不仅重修许昌宫，新建景福、承光二殿，还扩建了洛阳宫，新建昭阳殿和太极殿，筑总章观。据说朝臣也是多次进谏，但都被皇帝冷漠回绝。

        因为大兴土木，许昌、洛阳周边的大量百姓被征用，他们原本都是农民，靠天吃饭，勤劳种地，一旦被征召，他们便离开了其赖以生存的土地，成为水深火热的奴隶，除非老了、病了、残了，才会被像乞丐一样地打发回原籍，但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物是人非，房屋被抢占了，土地给荒废了，妻儿全部都跑了……

        正所谓“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钟会来到阿力的家中，房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全部。家徒四壁，家里面还有两个阿力的好兄弟。他们看到来的是稀客，十分热情地张罗着钟会喝水吃肉，葫芦瓢里面舀上来的水，飘着油花和菜叶，用土盆子端上来的肉甚至都没有烧熟，里面还泛着腥臭和血丝。

        但钟会实在是太口渴了，虽然大将军府的泔水都要比这清澈干净，但钟会还是“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了小半缸。

        水刚下肚不久，钟会便发觉头脑晕晕的，渐渐地，眼前的人和物开始重影、模糊，钟会这才惊觉，原来，这阿力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们甚至还在这水里面下了毒！

        待钟会彻底昏迷过去后，阿力和几个兄弟用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将钟会给五花大绑了起来，顺便还搜索全身，将钟会身上的钱袋、香囊、玉饰和锦帕全部搜罗一空。

        “大哥，这可是条大肥鱼啊！你这从哪儿钓到的啊？”

        “呵呵，今天我运气好！瞧瞧这小公子，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卖做奴隶我都觉得要亏大了。这几天啊，你们几个去外面打听打听，有哪个老爷好这一口，我们直接给他送过去，到时候肯定大赚一笔，咱哥几个娶媳妇的钱这不就不用愁啦！”

        “大哥，你可知道他的身份吗？万一他是那个大官儿家的小公子，那可咋办啊？咱们可别媳妇没娶到，头先不见了”，另一个相对谨慎的男子，担忧地问道。

        “阿江，你莫要担心，这小公子应该来自洛阳，到时候咱们就把他卖到东吴或者蜀地去，他们家再厉害，出了这大魏的地盘，又能奈我们何！”

        阿力和阿江、阿贵三人，从事这人口买卖的生意已经多年，打的就是这三国之间的信息、地域差，甚至有时候还从胡羌那里抓壮丁。

        连年持续的战乱，“人口”已经成为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因此人口买卖变得格外猖獗，甚至已经从黑市走到了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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