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黛玉命丧荣国府绛珠草魂归离恨天
“绛珠妹子,你且去罢!”
黛玉只觉被人从后边推了一把,迷迷惑惑,幽幽转醒。
乌发汗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上。
她勉力支着身子,伏在枕头上喘息,却看见周遭的衣架、盥匜,似都是昔年住在碧纱橱时惯用的。
再一抬头,望见了头上那一顶藕荷色花帐。
这一样东西,她记得分明。
这是她初入贾府时,王熙凤命人添置的,另有几件锦缎被褥。
黛玉一时思绪万千,心知自己得了机缘,魂魄回体得以重回人世。
前生,她在潇湘馆里撑着一口气,把从前同宝玉的诗稿并帕子撂进了火盆架里,眼一闭,身子后仰,不知死活。
身子昏了,可魂魄却飘荡出来。
她眼见着自己惨白着脸倒在紫鹃身上,眼见着紫鹃喊来雪雁扶起自己,再眼见着潇湘馆里冷冰冰的一团死气,不由得悲从中来。
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跟着自己的灵柩回南看看,不知有无判官无常来拿她的魂魄,不知能不能在黄泉阴司路上见见自己的爹娘。
黛玉心里想,好好歹歹,该与长辈和众姐妹作别。
心里依旧横着一股死志,也不管从前看的传奇志异里写魂魄不该见光之事,挺着身子,飘了出去。
潇湘馆与怡红院本就间隔不远。
她一出去,便见贾母、王夫人并凤姐相偕走出了怡红院。
黛玉近乡情怯,心里怨恨宝玉寡义多情,反倒不肯进怡红院,只跟着贾母一行人盘桓。
听见贾母在议论自己的事情,“你们且给林丫头预备下,冲一冲。眼看着她是不中用了。咱家这阵子事多—别误了宝玉的婚事。”
又说道,“林丫头这病也奇。孩子们从小一块,纵然要好一些,也不妨事。宝玉是个热辣辣的心肠,孩子的脾性。可如今大了,也该注意些分寸,才是为女孩儿的本分。她心里要是想些别的,我可是白疼她了。”
黛玉自知是魂魄,并没什么心肝眼泪,可听了这句话,霎时只觉想流泪,可已无泪可流,无心可痛。
她呆立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想头—老祖宗莫不如指着自己的鼻子,直说,说她不知羞耻。
说她福薄命短,说她辱了父母,辱了林家门楣。
难道不是宝玉立誓剖心?
难道不是贾母多年授意?
怎如今全天下的错儿,都归到了她一人身上了。
她与宝玉无缘也罢了,她自己体弱命薄也罢了,最疼她的外祖母这样对着人说她浪奔无耻。
她羞恨之下,突然清明起来。
贾家容不下她林家女。
平素里怎样姐妹欢乐,怎样祖孝孙贤,都没人真心疼她。
如今她病死在床,哪个来探,哪个真心。
她死了,也无非是引得姐姐妹妹落几滴泪,这就是顶好的交情了。
说不得,还要有丫头婆子在这里嚼舌头,说她们的旧故事,说林姑娘如何刻薄小性儿。
经了这一番思量,林黛玉心灰意冷,自愿奔赴黄泉去。
可是她魂魄还是在这大观园里飘飘荡荡。
她看着宝钗成婚,看着宝玉为她伤心,看着袭人宽慰宝玉说林姑娘秉性古怪不长寿,看着宝玉自我开解什么金石姻缘,看着宝玉如何把爱慕心肠移到了宝钗身上。
看久了,也便不觉得伤心了。
竟有一种过去十来年错付之感。
宝玉是盟生誓死的知己,原来也不过尔尔。
他如此轻易便移了心肠,改了情意,深信了金玉良缘。
那木石之盟算什么,林黛玉算什么,他和她昔年为了金玉良缘吵的架、盟的誓、剖的心里话又算什么?
袭人说她秉性古怪,说她不长寿,说她横针不动、竖针不拈,这样的劝解,竟真能疏散了宝玉的心肠,哄转了宝玉的心意。
再看宝钗并薛姨妈,并没有什么伤惭之色。
可是从前分明一个说待她如妹,一个说视她如女。
如今看,也不过是些收拢人心、卖好装乖的把戏。
毕竟连自己的亲外祖母都是这样。
口口声声最疼的是自己的母亲,十来年最疼宝玉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是两个玉儿一起。
到后来,自己也是可以被轻易舍弃侮辱的。
再到查抄贾府那一天,黛玉心里只有大厦将倾的悲凉。
世上的事情,心里觉得明白了大半。
若说悔,悔的是视宝玉为独一无二的知己,明珠暗投,真心错付。
若说恨,恨的是贾府上下,风刀霜剑,轻肆相辱,恶语相逼。
若说负,负的是父母生养大恩,对自己不事保重,一心寻死,对父母不曾庙宇供奉,只能私室祭拜。
忽一阵摇动,自觉腾云而起,飘荡去了一飞尘不到的清净处,只见处处香花宝树,与人间不同。
黛玉恍惚,心想,不知是哪里的宝地福天。
几个仙子迎出来,携黛玉手,口称绛珠妹子。
黛玉不解其意,只随着她们走动,至一处,见有数十个贴着封条的册子,封条上是各色地名。
一仙子羽衣翩翩,捧上一册,“此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载有金陵十二冠首女子,绛珠妹子尽可一观,以破前缘。”
黛玉反而动了另一番肝肠,“我是姑苏人,不知姐姐可另有姑苏十二钗正册,使我一观,聊解乡愁?”
仙子一怔,“绛珠妹子,你的命数尽在此册中,姑且一阅。”
黛玉接过,翻了几页,只觉天机无限。
黛玉本就是钟灵毓秀之辈,心较比干多一窍,更兼身死魂离,一番奇遇,心境大为开阔。不多时,便把册子参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心中生了疑窦。
自己并非贾家人,贾家的姊妹也现居京城,妙玉更是苏州人士,如何列入金陵册中。
黛玉便拿这话去问仙子。
仙子答道,“绛珠此言有理,只是其中关窍,我们也并不知晓。想来也是为了共一段风流公案。”
黛玉暗暗纳罕,都说命数天定,又说命由己造。
可如今一看,人之命运,难道桩桩件件都教人提前写在了这些册子上吗?
难道她这一生合该父母早逝,客居贾府,寄人篱下,多病早亡吗?
若果真如此,人生一世,还有劳什子趣味?
仙子说道,“那边还有痴情司、朝啼司、夜怨司等等,不一而足,绛珠可愿一观?”
黛玉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说命数天定,红颜薄命,何苦于人世走这一遭?倒不如做草木痛快了。”
几个仙子吃吃作笑,“既如此,你当年又何必贪念情思,不做草木,下世为人?好在如今泪债已了,公案已偿,你若心间仍有不足,不如再择一太平之地,不受还泪之苦,只享清平之乐?”
又言,“世间命数,若无变数,便作得准。若生变数,便是谁都无可奈何了。若说人世命运合该一成不变,从前宁荣二公之灵,何必嘱托警幻点化宝玉,匡扶贾家命数?再者,当年警幻原是去荣府接绛珠妹子来游玩,教绛珠纵然还泪,也该勘破尘俗。可是,却偶遇宁荣二公,受其苦托,方引宝玉前来,抢了绛珠的机缘,教绛珠多受了许多苦楚。”
黛玉不知这一节,心里有些明白,又有点糊涂。
几个仙子也无意再言,引着黛玉四处游逛,直至一道黑溪。
黛玉见眼前淼淼茫茫,响声如雷,又见一舟二人,乘舟游渡,不觉间,竟向前走了几步,湿了鞋袜。
仙子忙道,“绛珠止步!此乃迷津之地,中有夜叉海鬼,此间众欲缠身,彼岸方为极乐。”
林黛玉止住步子,只见迷津中混沌沌生出一团黑雾。
雾似有感,正与她四目相对,一时竟激起她胸中无限愤懑之意。
凭什么她生来多病?凭什么她丧尽父母?凭什么她真心被负?
凭什么欺她辱她?到她病重气绝,还要拿她贬斥议论?
凭什么命运天定?凭什么天定之后,又有一僧一道化她出家,却赠宝钗宝玉良缘?
凭什么天定之后,让她寄人篱下,一身是病?
又有宁荣二公横生枝节,李代桃僵,为家族计,替她机缘?
她究竟算什么呢?
她想起父亲。
不论父亲怎样将自己假充男儿教养,总有膝下荒凉之叹。
她想起母亲。
母亲对她百般疼爱,可是同样憾她不是男子,痛哭她夭折了的三岁幼弟。最后,撇下她,衔恨而死。
黛玉只觉得她此刻所思所想,所怨所恨,似乎黑雾皆有所感。
她听见黑雾作一男子声,问她,“你是谁?”
身后仙子高呼,“绛珠速归!天地生人,大仁大恶。迷津所存者,乃天地恶气,不受管束。修作人体,下世为人,重欲重利,皆蚩尤、共工、始皇、王莽、曹操之辈。”
黛玉定定看着,心下觉得这一团黑雾,未成人形,却似人形,殊为可笑,不觉展颜。
见她一笑,那一团黑雾上竟浮出了些淡淡的红色。
黛玉纳罕,欲要细看,却见这一团迷津邪气面红。
“姑娘叫什么?”
声音低低的,似有些羞惭。
黛玉本也未见过外男,可这生死一遭,胆气欲壮,扬头答道,“姑苏林黛玉。”
她心里想,管什么绛珠,什么金陵十二钗。
她生来便是姑苏林黛玉,自负高才,自负美貌。
未及深思,便觉一阵天昏地旋。
再一睁眼,便已经是碧纱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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