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来飞雁
初八那日，我收到了一封请我指点他骑射的信，我当时把信往桌子上一扔，朝身旁的丫鬟吐槽道：“我呸！还五皇子殿下？你说他是不是不要脸啊，我唐家的绝技岂能随便传授给外人？！”
丫鬟却意味深长的与我说，五皇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了想这句话，脸腾一下涨红，他放着我唐门绝技不算计，非要冲着我这个家家户户口中的悍女来？
回想起他那貌比潘安的脸，我使劲拍打两颊让自己清醒，“唐芃芃啊，你是要嫁给赵絮的，怎么能这么水性杨花呢！”
丫鬟又劝我去见见五皇子，说倘若我不答应，这信估计日日送，不如见面了好当面说清楚。我觉得有几分道理，最近几天我脑子里全是他的脸，定是因为他送一次信，我就能记起他一次，他日日送，我便也日日记住了，好毒辣的招式。
说服自己后，我便应了邀约，一人打马到了汝南最大的围场。
入了围场，我便见萧明祈负手立在一张画屏前，自从我第二次见到五皇子后，我就打听到了他的名字，叫萧明祈，字容钧。
听闻这个萧明祈颇受陛下喜爱，很是有本事，文武双全不说，长得也出众。只可惜不是皇后所出，那皇后生的嫡皇子啊，更得皇宠，这萧明祈若想从嫡皇子手里抢走太子之位，估计挺麻烦。
我看着那张画屏，比他整个人都要高，上面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孔雀，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饶是我这个不懂画的人都晓得这张画屏价值不菲。
萧明祈指着画屏笑着与我说：“唐姑娘可有本事在百尺之外射中这孔雀的两只眼睛？”
“你是要拿它当靶子？”我不确定的问。
“是。”
我不理解为什么要用这样好看且名贵的画屏做靶子，莫非宫里出来的皇子都是这么挥霍的？
我有些犹豫的拿起弓箭站在了离画屏百步的地方，心下想着若这一箭射得好也就罢了，倘若射得不好，那这只孔雀头必定会被我那一箭射出“脑花”。
萧明祈见我踌躇，就出言激我。我从小就有三件无法忍受的事情：
第一件是无法忍受外人欺辱我身边的人，旁人说我这是“护犊子”。
第二件是无法忍受我信任的人欺骗我。我阿弟在我及笄前说过要赠我一匹汗血宝马，结果在及笄的时候给我了头空前绝后的小骡子，我气的把要给他作为回礼的五芳斋点心全部喂了骡子。
至于最后一件，就是受不住旁人的激将法。萧明祈这一激，我提了口气一下子瞄准其中一只雀眼射了过去。
箭矢劲而有力，所穿之处风声冽冽，眨眼的功夫便射穿了那只雀眼，周围的蚕丝并没有因为破了个洞而脱丝。
“好！”
画屏处传来萧明祈鼓掌的声音。
“不愧是将门千金。”
听完我整个人神气了许多，紧接着他又说：
“倘若蒙上双目，唐姑娘可还有这个本事？”
我皱了眉，这跟军营里的考核有什么区别？
“你是在考验我？”
“唐姑娘莫要多心，本殿只是想讨教一二罢了。”
说完，没容我拒绝他就拿出了一条白色丝巾向我走来。那日太阳很足，晃的我眼睛生疼，我听见他从我耳边轻声说：“听唐老将军唤唐姑娘芃芃……唐——芃芃？”
“念轻了听起来倒是像极了‘怦怦’，心跳的那个‘怦’。”
热气喷在我耳畔，又湿又暖，我还真就听见了一个人的心跳声，仔细一寻——
我的。
眼前一阵凉意，四周黑了下来，我才恍觉自己已经被遮住了双眼……
耳边又响起：“唐姑娘可以开始了。”
我心一慌，迷迷糊糊的举起来了手中的弓。萧明祈却是轻笑，从背后揽住了我，两只大掌握上了我的手，随即将我整个人往左转了半圈。
“瞄反了。”
他的手又转握在了我的手腕上，带着我的手臂往后一拉。
“嗖——”
“中了！”
周围突然嘈杂声一片，有男有女，欢声笑语。我扯开丝巾，远处画屏孔雀的双眼已经成了两个洞，他的箭法更厉害，比我的娴熟多了。
我看了看周围，不知何时来了这么多的丫鬟小厮，他们鼓掌欢呼，像是在庆祝什么不得了的大喜事。
一时之间我竟有种误入了妖精洞里的感觉，我无措的抬头望向萧明祈，只见他也正在看着我，笑意直达眼底。
我总觉得不对劲，说了句告辞，仓皇的离去。
不知过了几日，我偶然的知道了一个“雀屏中选”这个故事：
相传前朝皇后窦氏的父亲为嫁女，在屏风中画了个孔雀，并将女儿窦氏许配给用两只箭射中两只雀眼的人，最后开国皇帝李渊射中了，并娶得美人归。
这不是我多想，萧明祈那日让我射中了那两只雀眼，意思岂不是把他自己许配给了我？啊呸！是让我娶了他……呃，似乎也不是这么说。
总而言之，我如今满脑子全是他，睡觉做梦是他，吃饭喝水是他……次数多了，我也烦了，拿纸张开始给赵絮写信。
自从赵絮走的那一天，我都会把自己想要与他说的话写下来，可写完了却不知该寄去哪里，这么多年，这信已经积了好几箱了。
更让我想哭的是，就连给赵絮写信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也全是萧明祈！
正月十八，萧明祈又给我送信了，我打开一看，吓得马上扣在了桌子上。
“怦怦啊，那日雀屏中选，吾心如卿之名怦怦之，既中焉，岂可有悔矣？本殿择吉日诣贵府议婚。”
入夜，我喝了好多酒，已经醉的不行了，边哭边写完了给赵絮的最后一封信，眼睛都哭肿了。
汤有期默默的站在我后面，他说，累了就不要写了。
我摇头，带着鼻音哭道：“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为何要如此说？”
“你不懂……”他是个小侍卫，他什么都不懂。
我一个人抱着这些信，喃喃地说：“赵絮，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想食言了啊……”
那晚，寒风骤起，院落唯一的一棵梧桐树没能熬过去，阿爹命人没有同我商量边将这棵树给砍了，种了一颗腊梅。
我看着比我高了一个个头的小腊梅树，心下说不清的酸楚，梧桐树在我六岁之时便种在了这里，今年还没等生叶，就已经树倒根摧了。
二月七日，萧明祈亲自到了将军府与我阿爹谈论婚事，我躲在屏风后偷听，他说：一切听从唐老将军与唐姑娘的意愿，倘若唐老将军与唐姑娘愿意，我即刻回京向父皇请旨赐婚。
我还是头一次害羞拘谨的像其她姑娘一般。我心想暗暗的想，他若对我有情，我必定会以双倍的情义回报。
可我阿爹却抚着胡子，迟迟没有回应。
终于，他开口：
“五殿下有所不知，芃芃她心系赵家……”
“阿爹！”
我跑了出来，红着脸说：“我……愿意。”
阿爹一脸惊诧之相，半晌，他站起身朝萧明祈一拜：“五殿下，可否允许老臣与小女商允片刻？”
“应该的。”萧明祈从座子上起来，视线一直在我身上，“此事重大，唐老将军确实该与唐姑娘好生商议，那本殿就先不在此叨扰了。”
一会儿功夫，大堂之中就剩下我和阿爹二人。
哦，忘了，还有隐在角落里的小侍卫汤有期。
“你这是已经想清楚了？”
阿爹对上我的眼睛，我也坚定的看着他：“想清楚了。”
“那赵家子……”
“阿爹！”我再一次打断他，“左右是我对不住他……没有那份心再等他回来了……”
说着，我眼睛又红了一圈，这些日子哭的多了，连掉泪都感觉不到了，又或者说，是我太多愁善感了。
“可是阿爹，算上今年，我已经等了他足足十年了……他若有这份回来寻我的心，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是没有见到他！还是说，在他心里，我不过就是个儿时的玩伴，根本没什么份量……”
阿爹叹了口气，仰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神色犹豫，不过只是片刻，他脸上又浮现出坚定的意味。
“五皇子玉树临风——”他顿了顿，笑的和蔼，“我丫头配得上。”
他眼角处的褶子顿现，我突然意识到阿爹这个久经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已经老了。
不知道为什么，婚事要成了，我的心却空荡荡的。
几日后，祖母又把我叫到了她房里，她极其反对这门亲事，不想让整个唐家陷入夺嫡的风波。
倘若萧明祈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整个唐家就要给他陪葬了。
“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祖母……”
其实我这才想到夺嫡这一回事，前些日子被萧明祈的信冲昏了头脑，完全没记起他正在与嫡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呢，若我这个时候嫁过去，我阿爹必定会站在萧明祈这一边，到时候若是打了起来，将军府的兵便首当其冲。
“你别叫我祖母，我不是你祖母！我可没有你这么个不肖的孙女。”
以往这个时候，我必会怼回去，可如今，我却没有这个颜面再说话了，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你给我听好了，没有我的允许，这门婚事就不能成！你现在给我出去！出去！”
“祖母……”
几个老嬷嬷刚想要动手把我架出去，阿弟就在此时赶了过来，轰走了已经抓住我胳膊的嬷嬷。
“祖母，您这是做甚？”
“铮铮，这不管你的事。”
“她是我阿姐！”
老太太被阿弟的这一嗓子给唬住了，在她记忆里，唐铮铮从来没有这么无礼过，老太太拿手指着我，气的颤动身子：“你看你把你弟弟带成什么样了！”
我：“？”
阿弟把我护在身后，冷笑道：“祖母您是老糊涂了吧？陛下赐婚，那便是圣旨，难不成祖母您想抗旨？”
“我……”
“好、好！你们一个个，看我老了，就都来欺负我这个老婆子了是吧？”
唐铮铮不理这老太太，朝嬷嬷们吩咐让她们照顾好祖母，然后带着我就离开了这里。
到了假山旁，我这才停了脚步，觉得老太太说的很有道理。
“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掺合进来的……”
“阿姐！”唐铮铮打断我，“你别再多想了，阿爹这么疼你，怎么能忍心看你一个人替五皇子扛呢？再说了，我觉得我这个准姐夫很有本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破涕而笑，原来长大的不只是我，还有眼前的这个少年。依稀记得阿弟还是个一岁孩童时就光着屁股在我身后追着我爬，这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半月后，萧明祈垂头注视着我，轻声问道：“可想清楚了？”
我点头，觉得这辈子，也就认他了。
他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爽朗好听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感觉到他的双臂在不断收紧，好像怕我随时要离开一般。
“那可说好了，你既点了头，再反悔可就没机会了，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
是他的人了吗？
我在心底里想。
“唐阿妹，今之去归期未定，然吾必归之。”
我甩了甩脑袋，心下一横，回道：“不悔，不反悔。”
……
“奉天百承运，皇帝诏曰：
鉴于皇五子容钧，南风斯玄，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册封皇五子容钧，为楚王，爵位可世袭罔替，未来传给嫡长子，钦哉！”
“兹闻冠军侯唐元之女唐芃芃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五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唐芃芃待字闺中，与皇五子堪称天作之合，特将汝许配皇五子为楚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昏礼用册封大典一并于三月二十八举行！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皇帝的赐婚圣旨在那日的一个月后传来，婚期选在这月月底。当朝五皇子，将军府嫡长女，世人都说这是上上的良配。
那日，阿爹与我说，还有七日便成婚了，汤有期跟着我，那便是礼数不周。
我心下自嘲了一声，成了个亲，连汤有期都不能保了。汤有期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为难，故意朝我轻松一笑：“小主子，属下就要参军了，能跟着唐老将军，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是啊。”我僵硬的回笑，“别傻，你得惜命，就算是上了沙场，那也不能与敌人硬拼，学着圆滑些。”
他看着我，眼中含有不明的情绪，我只当他是怕离了我，不习惯。
“小主子。”
“怎么了？”
“……没。”汤有期移开视线，“就是想说，照顾好自己，祝你与五皇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我笑了，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会的！你也是，早点建功立业，娶个漂亮媳妇儿。”
汤有期看了一眼放在他肩上的手，呢喃了句。
我没听清，凑近了问：
“什么？”
他摇头，深吸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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