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北归鸿

我是赵絮，亦是汤有期。

        赵家被发落的那一年，我留了一封书信给唐家的妹妹，叫她莫要伤心，还承诺自己一定会回去，可我自知，被流放到蛮荒之地，保住性命都尚是难事，更何况如期回去？

        果不其然，还没到儋州，赵家的老人孩子抵不住行路的艰辛，一个个都撒手人寰，我那年年岁也尚小，路途中生了场大病，数日高烧不退，我阿爹为了求医救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到了求医的银子，等我病好了，他却离开了人世间。

        他走前握着我的手，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低头细听，听到了清楚的两个字——苏家。

        赵家变法之际，贪官污吏从中作梗，苏家勾结他们陷害我赵家于不义之地，而今赵家死的死，伤的伤，他苏家却在朝中一手遮天，甚至比昔日的风头更盛，这算什么世道！

        我的病在外人眼中还未痊愈，于是我将计就计，骗那些士卒说自己染上了瘟疫，我阿爹就是不幸被我感染而死的，他们一群贪生怕死之辈，竟真的轻信了我一个小孩子的话，吓得连忙把我扔到了郊野让我自生自灭。

        我摆脱了被送去儋州的命运，可我孤身一人在荒郊野外，也不见得多么幸运，尤其是被扔在这种野狗野狼经常出没的地方。

        我拖着羸弱的身子，单凭感觉只往一个方向走，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朝夕几瞬而去，我看到了一户藏在林中的院落，我喜极而泣，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过如此了。

        老天爷可怜我，那院子里竟住着一位武功盖世的隐士，年轻时在官场失意，心灰意冷之下便居于此地。

        后来，他收了我为徒，将毕生所学的武艺全数教与了我，我心中怀着对苏家的恨意，没日没夜的习武，待学有所成之时，已经过了六年。

        我十六岁那年，辞别了师父，重新回到汝南，我听说将军府要招暗卫，想都未曾想我就报上了名，我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汤有期。

        再次见到唐阿妹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她的暗卫，形影不离的那种。

        她在六年里变化了许多，那日相见，她穿着粉色的裙子从远处跑来，昔日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变成了正值豆蔻的鲜衣姑娘，她停在我面前，睁着灵动的一对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眸中充满了对我的探究，只听她朝旁边的唐将军笑魇如花的说：“他生的好看，我喜欢！”

        在此之前我就听说唐阿妹挑剔的很，身边的暗卫不光要武艺高强，还得长得顺眼。以往唐将军也给她安排过暗卫，可是那些暗卫都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唐阿妹哭着嗷着，说什么也不愿意要。

        听完她的话，我松了口气，她没有认出我来，可与此同时，我又涌上来了一股莫名的失望。

        她是真的没有认出我，还是——已经把我忘记了？

        但事实证明，她不但没有忘记我，还每日牵挂与我，好几次我险些没忍住要向她坦白，可一想到这么做，将会给她带了前所未有的危险，我便及时止住了。

        尤其是她决定要放弃我，嫁给旁人的那一夜，我几乎快疯了，要憋疯了！我想冲破牢笼，牢牢的抱她入怀，亲口告诉她我就是赵絮！是我啊，我回来了！

        所以……唐阿妹，能不能继续喜欢我……可不可以再多等等我，可不可以不要放弃我……

        “你到底是谁？”

        在与西戎息战的前几日，小将军警惕的看着我，原因是我无意弄掉了藏在怀里的红荷包。

        他问的这个问题，我也常常在深夜里这么问我自己，我到底是谁？

        是赵絮……还是小侍卫汤有期？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也恍惚了，亦如庄周梦蝶，是庄周亦是蝶。

        小将军紧追不舍的说，“我见过这个荷包！我阿姐手里也有一个，说是平安符，她和那人的手里都有！我阿姐的平安符上绣着一个‘安’字，而那个人手里的平安符”

        他兀自将我的荷包翻了一个面儿，只见，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平’字！

        “你你是，赵絮！”他蓦地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不是已经……你怎么会！”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但我能听明白他想问什么。

        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再隐瞒他，于是将我这些年的经历悉数告诉了他。

        这几年，我暗中查出了苏家大大小小贪污的罪证，加起来，够他们苏家满门抄斩的了，等我凯旋领功之际，便是他苏家葬身之时。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回京城那日我领了军功，被皇帝封了指挥使，风光无限。

        在凯旋前一个月，唐老将军被内奸算计，中了西戎的埋伏，一只手臂不能再动弹了，这几日查出了内奸乃受太子指示，原因竟是因为看不惯唐家军是楚王妃的母族，陛下平日最痛恨小肚鸡肠之人，一怒之下废了太子，将其关进了大牢。

        可我总觉得其中有哪里不对劲，于是鬼使神差的在当夜潜入了楚王府。

        果然，楚王府并非如外人眼里那般风平浪静，尤其在一处院落中，里里外外围了不少的侍卫，究竟是什么能让楚王如此上心？我观察了许久，终于，当我知道里面关着是谁的时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的唐阿妹，我濒临死亡想着念着的、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姑娘，居然被楚王当作棋子一样将她困在那里！她那么渴望自由，往日被将军关将军府都得想尽法子逃出去的人，嫁给了楚王，硬是变成了一只折翼的鸟儿

        想到她出嫁前饱含期冀与希望的眼神，我都心宛如被淬了毒的刀子割了一般。

        好疼啊

        “萧明祈他该死！”

        次日，我趁着楚王入宫之时，一个人携一把剑，独闯了楚王的后院，为了能顺利救出唐阿妹，不到迫不得已，没有必要与那些死侍硬拼，我给他们下了迷魂散，许是他们连着守了数月有些懈怠，或者认为没有什么人能胆大到擅闯楚王府，所以都轻易的中了我的招。

        我迈着沉重又有些忐忑的步子开门进了屋子，首先映眼的就是躺在床上穿着素色中衣的女子。我的心头一颤，看着熟悉但陌生面孔，这才不到半年之久，她俨然变了一个人，脸色憔悴，连睡觉时的眉毛都紧紧的蹙起。女子听见开门的声音，极不耐烦的转过了身，留给了我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过得不好

        “唐芃芃，你不是答应过我要照顾好自己的吗。”我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她一怔，蹭的起身看向我。

        明知道她脸色不好，但面对面仔细地看到了她，还是触目惊心了一番。我的唐阿妹，一向面若桃花，闪着明亮的眼眸，跳脱的如一只兔儿一样从远处本来，白皙的皓腕因动作幅度过大而露出来，衣裳穿的鲜艳明媚，站在哪里都能让人一眼捕捉到，如今那照耀我半生的小太阳陨落了，发间不着一件头饰，苍白的脸颊让人看着心疼。

        她认出了我，呆讷的模样终于有所转变，她有了除了发呆以外别的情绪，她哭着奔向我，亦如以前被唐老将军教训后的样子，扑进了我的怀里。

        数月在战场上厮杀的身躯被一种娇软的触感填满，我紧紧的搂住她，小声呢喃：我在

        我一直都在

        温存片刻，我牵起她的手要带她走，只是不巧，刚出了院子就被萧明祈拦住了，或者说，他原本就在此地等着我，方才我能这么轻而易举地闯进来，不过是他的请君入瓮之计罢了。

        感受到旁边的姑娘明显退缩了一下，我强忍心中的苦楚，狠狠攥紧了她的手。

        我的姑娘啊，你本不是这样的，你要大胆的去拼、去闯！唐家与我，一直都是你的后盾。

        萧明祈眼睛定格在我们相握的双手，有一刻阴沉万分，虽然他身后跟着许多武功高强的侍卫，但我为功臣，他萧明祈一时半会还不能把我怎么样，既然我走不掉，他们也杀不掉我，那就只能兵戎相见，动手拼一拼了，这么想着，我将这些月的怒气全都聚在了手中的剑身之上。

        谁冲上来就砍谁，毫无章法可言，眼前血肉横飞，我分不清溅起的鲜血是谁的，心底只剩一句话：他们都该死！一个人从我眼前挥刀而上，我反应迅速，侧身躲避之际一剑划破了他的喉咙，一滩血溅了我一脸，只是以一敌对十，再怎么武功盖世也逃不掉腹背受敌的局面，若不是萧明祈的指令，说不准今日就葬身于此。

        一个侍卫转腕躲开了我的脖颈，却没躲开乌黑的青丝，高高竖起的马尾被剑刃划断了一缕，左臂也被割破，身上的血有自己的还有他们的

        许是这几个月杀孽太重，空气凝固的那一瞬，一阵阵的耳鸣声使我目眦尽裂，除此之外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夕阳下的余晖洒在我的脸上，我透过血色的眼帘，看到了一群大雁摆人字型向南飞去，想着现已是冬月，眼下看到的怕是最后一批大雁了。

        耳鸣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姑娘的哭声，我低头一看，她已经来到我的身前。

        她哭的好伤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伤心。

        “疼吗？”

        “不疼。”我苦笑，泪水不自觉掉了下来，我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唐阿妹吹吹就不疼了唐阿妹给吹嘛？”

        她听完呆住，过了许久，哭的更大声了，等气息捋顺了，才艰难的嘟起嘴给我吹气，湿热的暖气一股一股的吹在我的手臂上，温暖的紧我再次将视线缓缓地移到天际，残阳如血，那群大雁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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