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众生之下
要清楚太虚阁的重要性,就要先明白,太虚阁的权责是什么。
随着太虚幻境完全开放,铺开整个现世,它的意义之重大,已是人尽皆知。此为时代之舟,汹涌洪流。
虚渊之成为太虚道主,是一种强行推动的必然。但除了这个结果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让现世所有人都放心,能够如此妥善地处理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而正如吴病已在祸水所说,绝对的理想,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正确。
以开脉丹为例,它并非绝对正确,在人族一代一代革新之后,仍有抹不去的血色。可一旦将这“不正确”的开脉丹抹去,整个人族强大的基础也就被抽掉了,那么在此之上建立的道德、律法、礼仪,全都没有意义。
先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
若吃不饱,活不下去,什么都不必说。
太虚道主是绝对理想化的存在,但未见得能够完美适配人族前行的所有条件。故而即便太虚门人化为虚灵,虚渊之化为太虚道主,参与太虚会盟的诸方,仍然保留了部分对于太虚幻境的权力。可以在关键的时刻,调整太虚幻境的方向。
在这样的前提下,太虚道主才可以全权处置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太虚道主乃似超脱而未超脱的存在,具有几乎等同超脱的威能,不仅在太虚幻境里无所不能,也可以轻易地干涉现实一一这当然不被允许。
当年太虚会盟确立的第一条原则,就是不允许太虚道主干涉现实。
而由此导致的问题是——太虚幻境涉及现实的部分,无法得到妥善管理。比如有人违反了太虚铁则,犯下了足以刑杀的罪责。太虚道主却囿于限制,不能真正将其灭杀。这时候就需要现实的力量来干涉。
太虚阁应运而生。
关于太虚阁的权责,太虚盟约是这样表述的-
太虚阁负责监察太虚行者在太虚幻境里的违例行为,太虚阁负责处理太虚幻境相关但又在幻境之外的事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虚阁可视为太虚道主在现实部分的体现。
权柄之重,几乎可以与天下大宗并驾齐驱。
甚至可以说,从正式成立那一天起,太虚阁就可以视为一個天下大宗级的势力,且在地位上更超然,在权责上更广泛。
当然,它所受的掣肘,也是天下之最。它被天下诸方所支持,也要同时接受天下诸方的监察。
明确了太虚阁的重要性,也就可以明白,一共只有九额的太虚阁员的分量。也就可以感受,姜望入阁这一步,有多么来之不易。
今天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今天所有与盟真君,都给了他入阁的那一票。但这些不是凭空得来,不是他生下来就拥有。是他在妖界,在迷界,在边荒,在祸水······一次次搏命所换来。是他这一路的经历,过往的选择,成就了今天的结果。
吴病已说他年纪轻轻,胜过太多尸位素餐的高位者,岂是虚言?
并没有什么太虚阁员发言的环节,在列位真君面前,年轻的真人们都还太年轻。
雷鸣般的掌声止歇后,应江鸿直接道:“接下来讨论太虞真人李一的入阁事宜。”
“等等。”涂扈出声道:“在南天师如此正式地讨论此事之前,我想问一句一一李一他人呢?”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李一竟然并没有到场!
他本以为八卦之台这样广阔,李一或许在某个地方独处,不成想他都没有来这里。
这太虚会盟,诸方来聚。其他人都是在宣布离国的当天就来了太虚山门,他姜真人也是踩着时间过来,而李一直接不来
······真是让人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描述。
应江鸿笑了笑:“在太虚阁遴选开启前,太虞真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太虚阁员是诸方已经论定结果,还是需要论剑再分高低?”
答案当然是结果早定,但涂扈问道:“论剑如何?不论剑又如何?”
应江鸿悠然道:“太虞真人说,若是论剑,在场都是人族未来,真君种子。神霄大战在即,他不想杀人,自伤人族。这名额不要也罢。”
“若是不必论剑呢?”涂扈问。
应江鸿道:“那他也不必亲来。李一大好时光,岂累于营营?”
又补充:“前面半句是李一的原话。后面半句是那颗老桃树加的。”
这位景国南天师,摊了摊手,颇有一种即便贵为南天师,也管不了这事儿的无奈。
当然这种无奈,是偏于对自家天骄的宠溺和骄傲的—当代年轻天骄,除了李一之外,谁有资格这样说话?
这边山峰上,斗昭挑眉道:“他是从小就这么狂妄吗?”
重玄遵笑了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格。”姜望道。
“几个意思?”斗昭立即斜乜他一眼:“你前脚才入阁,鞋底还没擦干净呢,就开始装老大调解纠纷?”
这小子怎么跟个刺猬似的,一身是刺,逮谁扎谁。
姜阁员不跟备选阁员计较,耸耸肩膀:“我只是说他有狂妄的资格,但没说他不狂妄。你该骂就骂,不用给我面子。”
应江鸿当然不会在意年轻人说些什么,只喊了声:“王坤何在?”
昨天才从镜世台脱离,五官普通、气质敦厚的景天骄王坤,飞出人群,礼道:“王坤在此。”
应江鸿道:“李一入阁之后,王坤将是他的副手,辅助处理太虚阁相关事务。这一次也是他作为代表—”
“我不同意。”涂扈直接打断。声音平淡,但很清晰。
“齐国也无法同意让他入阁。”姜梦熊道:“如果李一不懂得尊重这个位置,那景国就换一个懂得尊重的人来。”
“好了。”应江鸿一抬手,止住其他正要表态的真君:“遵循太虚盟约,景国行使自己的权力,将我们所监管的太虚阁员之额,交予太虞真人李一。”
他看向姜梦熊:“景国自己保留的名额,景国自己做决定。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本天师不采纳。”
姜梦熊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可以入阁但是齐国反对。你记住—一你们景国真人入阁一事,齐国反对了!”
此声真如天鼓,轰鸣一响,八方云动。
卦台之上各色人等,一时都慑住。
涂扈幽幽道:“明明是我先反对的,你怎么把风头全抢了?”
“唉,这事闹得!”屈晋夔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反对,我很认可太虞真人的实力。但你们景国人也是,怎么既要又要?入阁不是小事,连个过场都不走,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在此我投下反对的一票,表达我疑问的态度。”
大秦国相范斯年笑了笑:“歌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前我支持姜望入阁,虞国公支持我的支持。现在我也只好支持他的反对一—我反对李一这样入阁。”
屈晋夔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报之以琼瑶”后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让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秦楚亲如一家呢。
弘吾都督宫希晏道:“宫某对事不对人。我等汇聚于此,共商人族未来。这太虚阁何等重要,也不必我说与景国听。现在李一本人都不来,随便派个歪瓜裂枣做代表,我觉得很不合适。”
他俯瞰那个曾上过星月原战场、名为王坤的景天骄:“叫王坤是吧?要不然就你来入阁,至少你人到场了,还有个态度!”
王坤吓得脸都白了,不敢说话。
牧国齐国楚国秦国荆国,全部表态,不支持李一入阁!
这在事实上绝不能改变景国占有一个名额的结果。
但它却仿佛在宣告另一个事实—
景国永远第一,景国永远可以特殊,景国永远制定规则、又随时超脱规则······
不好意思,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诸国名额早已内定,李一是否本人亲至太虚山门,这件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景国驾刀天下,威压八方的时候,这根本不值一提。
但现在,它重要了。
诸方宗派的真君一言不发,即便是脾气最暴躁的止恶禅师,也没有表态的意思。六大霸国之间的纠纷,他们只作壁上观。
“涂扈、姜梦熊、屈晋夔、范斯年、宫希晏!”应江鸿一个一个地点名,双手摊开,笑道:“诸位良朋!你们所有人的反对,我都听到了。回头也会好好教育李一,问问他为什么只懂修行,不会经营人情,竟使得这么多长辈都不看好他—一但现在还是组建太虚阁的时间,我们开始讨论下一个阁员吧!”
“还讨论什么?”姜梦熊直接道:“二十六岁洞真的李一时间宝贵?二十三岁洞真的姜望也来了!这时间李一省得,他们省不得?景国人既然要糊弄,这流程不走也罢!我宣布—重玄遵、苍瞑、斗昭、秦至臻、黄舍利,统统入阁!”
“唉,看来我也要反思了。”涂扈道:“我堂堂苍图神教神冕大祭司,上承尊神之谕,下负草原之重,而竟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等过场。竟没有一个年轻人看得通透。南天师,咱们一起反思。”屈晋夔摆摆手:“便如姜元帅所言,年纪大了,懒得熬等。”
范斯年道:“秦国一向尊重大家,我没有意见。”
宫希晏淡声道:“便如此例。”九位阁员,至此定其七。
“虽然你们已经宣布了,但作为人族砥柱,中央大景帝国还是要表明态度。”应江鸿的目光如天光垂落,一个个地扫过几位年轻真人:“重玄遵、苍瞑、斗昭、秦至臻、黄舍利,你们都是好孩子,是人族绝世天骄。头顶的乌云不应该遮掩你们的辉光,长者的过错不应当将你们埋没一一景国支持你们入阁,期待你们为人族做出更多贡献。”
“哦?”屈晋夔道:“既然南天师这样都还要表个态,那老夫也表一个—一楚国不支持秦至臻入阁!”
范斯年大笑道:“虞国公未免有些过分!但头顶的乌云不应该遮掩斗昭的辉光,秦国支持斗昭入阁!”
姜梦熊面无表情:“那么现在宣布最后两个太虚阁员——钟玄胤、剧匮,请上前来!”
八卦台并无异声,而姜望很有些迷惑。
当初说太虚阁面向年轻真人开放,眼前这两个,哪里算得上“年轻”二字?钟玄胤乃司马衡的亲传弟子,长得就是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长褂长须,温文尔雅······从司马衡那里算,少说也超过百岁了!
剧匮则更不必说,规天宫真人,铁律笼执掌者,余北斗的旧相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算不得年轻。
而若是不以年龄为局限,钟玄胤和剧匮恐难服众。
撇开霸国所属来说,当今天下真人杀力第一的陆霜河,当今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任秋离,名声极好又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天下豪侠、那年还未衍道的顾师义,也都更有说服力才是。
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不以太虚阁员姜真人的疑惑为转移。
入阁的八位真人站在一起,气质各有不凡。钟玄胤渊深博雅,剧匮规循如律,六位年轻真人意气风发。
代表李一的王坤,也是天才人物,但挤在旁边,很是渺小。
事实上当初太虚会盟的时候,诸方的确商量的是都让年轻真人来做阁员,以此作为筛选门槛。
但除六大霸国外,哪有那么多那么年轻的真人?
太虚阁若尽为霸国所掌,也便谈不上公平二字。
而且这些人确实是太年轻了,尤其是除了苍瞑和秦至臻,都有非常任性的经历。就这样放开全部权力,让他们执掌太虚阁,多少有些不托底。
最后诸方共议,还是需要两个阅历深厚的、稳重些的真人,作为定海珠、压舱石般的存在。
所以便定下了这两个。代表儒家的钟玄胤,和代表法家的剧匮。
一者记古今之变化,一者定当下之规矩。
这些当然不必提前告知姜望。
以当今显学形势来说,太虚阁的最后三个名额,应当出自“儒法释”。
势衰已久的墨家,是无法与这三家相争的。
但姜望又有毋庸置疑的一席,所以只能三家争两额······最后便是如此格局。
在应江鸿的吩咐下,九人一起走到八卦台的最中心-
那是一块凹下去的广场,如斗兽场般,是整个八卦台的最低之处。
九十九层石阶,步步往下。
众人沉默地走这段路,没有声音。这石阶也简单,这广场也寻常,但越往下走,气氛越肃穆。
姜望行走在这样的石阶上,不知为何想起了虚泽甫—后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特意去找过已成虚灵的虚泽甫。对方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讲道术讲修行讲幻境生活。从头到尾只有一句抱怨。说永生不死之后,道术试验少了一点真实感,现在宗里那些人都瞎琢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动不动就炸烟花。
“不再敬畏生死,也很难捕捉灵感了
······”虚泽甫如是说。
大千世界,万象森罗。
陈朴说,人总是要往前走,往前走的力量挡不住。
人也都是要往上走的。
有的人生来就在高处,有的人不屈不挠,有的人奋勇争先,有的人一步千里,有的人千步一寸,有的人占据要道、不许后来者,有的人把其他人推下去······还有的人,铺石为阶,让更多人可以一起往上走。
究竟哪一种人,推动了时代呢?
九人走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各自有各自的心情。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得以看到,最后一级石阶是有字的。上面写着—众生之下。
“在成道之前,太虚道主曾有言—'我辈修行者,当为人下人',此言不是说修行者要甘于人下,而是说超凡者要有超凡之责任,甘为人族做阶,为人族之进步,贡献自己。”应江鸿的声音响在高处,也仿佛通过这层层的石阶,回荡在众人的心中:“此即为太虚阁之宗旨,现在你们在众生之下,从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愿诸君勉力!
此时高穹落下清光一道,朦朦清光中,隐现一座古老阁楼的虚影。十二尊真君法相,仿佛护道者,围拢护持此阁。
太虚道主那高渺无情的声音响起,共鸣于幻境与现世-
“请入阁来!”
人们再往下看,代表初代太虚阁成员的九个人,已然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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