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娘娘,你说贤妃怀孕这么久了,怎么还藏着掖着?”
殿外是漆黑夜幕,殿内是灯火通明,我立在桌边研磨,看皇后手抄地藏经。
她专心致志,笔耕不停,写完最后一个字,小心翼翼地把纸放到另一叠抄好的经上,才出声应我。
“你如此关心她的肚子,想去倚翠殿当值?”
我立刻跪下:“我不去贤妃那,她能侍二夫,我不能侍二主。”
皇后脸色变了变,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什么个鬼的侍二夫。小脑子赶紧转起来,看我力挽狂澜。
“娘娘,奴婢说过,皇上都比不过您在奴婢心里的地位,因为奴婢把您当成皇天后土。从古至今,只有人侍奉天地,哪有天地侍奉人的。您在奴婢心里,奴婢不会走的。”
皇后默然看我许久,也许是在心里感叹,我的侍女怎么这么机智!也许是在怀疑,我的侍女马屁拍得这么溜,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静静的,我睁大眼睛回看她,她不似妃嫔请安时的郑重,不似与贤王调笑时的放纵。如一个在春日踏青却丢了发簪的美丽女子,柔和温婉,还带着点小困惑小忧愁。
我喜欢看这样的她,寻常的她。
皇后蹲下来,手抚上我的肚子,问:“你说,女子怀孕时,肚子鼓得大大的,是硬,还是软。我娘说,生孩子很痛,她生我时,痛了两天两夜。”
我心一疼,鼻也酸,狗胆包天地抓住她的手。
“别人的肚子里是凡夫俗子,娘娘的肚子里是菩萨心肠。”
皇后低眉,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配不上菩萨。”
她站起来,重新拿了一张白纸,蘸墨濡笔,亥时方歇。
我遣走当值的宫女,自己留下守夜。
皇后熟睡之后,我从外间来到里间,坐在床沿看她。
她手中握着一根白玉雕成的苦瓜,有三指粗,两指长,莹白可人。那是她母亲在她嫁进皇家前,特意去庙里供了三年,给她做嫁妆的。
说来惭愧,我借这根苦瓜,干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在皇后抄经的日子里,我也会偷偷抄一些,以表对老夫人的歉意。
轰一声,远远地传来巨响,我正掖被角的手被吓停,皇后也猛地睁开眼,急促呼吸,她被这声惊到了。
“娘娘莫怕,奴婢去看看。”
我拉好被子,急急往外跑去,只见相隔甚远的倚翠殿上空炸起红光。
我正疑惑着,红光骤然消失。
这是什么异象?妖精出世啦?
奇怪的红光带来无数流言蜚语,“贤妃不贤”成为不刊之说。
后宫中的女人和朝堂上的男人统一战线。后妃不敢直言,便在暗里编派出不少瞎话,以期贤妃被贬入冷宫,好叫自己再蒙圣宠。言官的谏言与之前相比,更狠一分,要求皇上斩杀妖妃,以保国运昌隆。
我念着贤王说的”造势”,总觉得皇上是不是被哪个神棍忽悠了,没造出神仙,造出妖怪来了。这一下不是把贤妃往死路上逼吗?要想贤妃不死,除非红光只是造势的第一步。
“贤妃会死吗?”皇后维持提笔的姿势站了许久,一个字都没写。
我还没回话,皇后又自顾自地说:“一定不会的。”她将笔放下,坐到椅子上一动不动。她曾说过,抄经要净心专心,如果心里想了俗事,还不如不写。
那此刻,她是想了什么人,什么事呢?
我去瞧她的脸,今日粉黛未施,气势看着也弱几分。
她是在想岌岌可危的贤妃,还是久不相见的贤王?
没错,贤王那个家伙,留下自己戴绿帽子的消息又消失了。
不过,他来了也得不到好。
第一场雪落下前,皇后总是心无旁骛地抄经,一直抄到下雪那日,待皇宫里里外外,只容下洁白之色时,她就叫让我去总管那领腰牌出宫,带上她手抄的经文,去父母和兄长的墓前,一张张烧给他们。
从凤栖殿到惠芳殿,皇后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年抄经这件事。
我喜欢这段从初冬走向深冬的日子,就算贤王来了,皇后也不理睬他,他能与她喝酒、与她逗趣,却绝不可能碰到她。
这时的她,不可冒犯。
“贤妃该死吗?”皇后将我的思绪拉回。
“娘娘希望她死吗?”我问。
皇后不屑一笑:“有她无她,于我来说毫无分别。只是她死了,皇上要从一个可怜人,变成一只可怜虫,他是最可悲的那个,装模做样一辈子。”
“娘娘希望她死。”我肯定道,皇后却反驳我。
“不,她得活着,像我一样活着,我留着皇后的壳子,她攀着皇后的实权,只有这样,皇上的可悲可恨才能坐实。你以为——贤妃就很快乐吗?”
皇后说这句话,也是在说自己吧,她微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心。
虚掩的窗被骤起的风撞开,未压好的白纸飘然飞起。
皇后起身,恍然看着这一切,伸手在半空中捉下一张白纸,喃喃道:“真想亲自去祭拜他们。”
我手忙脚乱地捡,她凄凉的声音与白纸一样散落一地。
我心里堵得慌,我捡得起白纸,捡不起她在惠芳殿,被时光割碎的心。
这时的她,很脆弱。
一张抄满经的纸,不知怎么轻飘飘落在砚台上,贴着墨,大团的黑遮盖了皇后的字,这一张算是废了。
对折两下,我要将这张拿去扔,皇后急急抓住我的手,道:“别扔。”
心突突跳着。暌违多久了?她微凉的手指,终于又触上我。
抓手跟扇耳光是浑然不同的感觉,我又没有奇怪的爱好,当然喜欢她正常的触碰。
“这张还要吗?”我不把手抽回来,她先松开了。
叹息融化在纸张的摩挲声中,那是我的叹息。
皇后将废纸摊开:“经文不能随意扔,我们看不见的字,神佛看得见,这张也还放进去,我再多抄一张就是了。”
我点点头,她多抄,我也多抄,今年依旧是要去老夫人坟前请罪的一年,也不知道老夫人在地下,会不会听得耳朵起茧子,有一天把我带走作伴。
一阵恶寒从脊背窜上,我望了望放在架子上的白玉苦瓜,纯洁无暇,刚供奉过,吃了香火。
唉!天知道这根苦瓜经历过什么?我是个秘密保管专业者,当然不会说出去。
皇后见我动作,也向苦瓜望去,随后一只手摸上我的脸:“你是不是,饿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怎么老是动手动脚的!这么不正经!叫人怪享受的!
心怦怦跳着。
我脸上一热,这个饿嘛,到底该说是心里饿,还是肚子饿呢?
蓦地,脸上传来一阵痛,我龇牙咧嘴,感觉自己的脸盘子已经变形。
皇后警告道:“你可不要哪天饿傻了,把我的白玉苦瓜当真苦瓜给剁了。”
“娘娘饶命啊!”我求饶并自证清白,“奴婢不是个贪吃的人!怎么会饥不择食呢?”
皇后松开手,斜了我一眼,道:“你背地里偷吃了多少东西,还真当我不知道?今早的莲子粥,昨日的桂花糕,前日的鲍鱼汤,哪样你没吃?”
我认命地下跪认错:“娘娘,奴婢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皇后坐回椅子上,一副审犯人的模样。
“还敢。”
我将这当作使命,怎么能不继续做呢?我不仅敢偷吃东西,还敢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问你怕不怕?
“还敢?”皇后眼神凌厉。她今日气势不足,我也不那么忧虑。
“还敢。”我道,“奴婢就贪吃这一个爱好,娘娘说让奴婢大富大贵地活,吃也是活着必做的事。”
皇后冲我勾勾手,我跪到她跟前去,她略弯下腰,道:“以后你从盘子里分出去吃,再被我撞见你偷用我的筷子,小心你的牙!”她又捏上我的脸,许是怕我疼上加疼,换了另一边不疼的来捏。
我托着痛脸,解释道:“我把筷子洗净、擦干后才放回去的。”
“你若是不洗干净,我早就叫人打你板子了,你的屁股完好无损,是托谁的福?”
我以头磕地,感恩戴德:“皇后娘娘千岁,奴婢谨记教诲。”
我以为这事就算翻篇,哪知道皇后还是找了个机会罚我。
这天不是我值夜,我睡得正香,被小宫女叫醒,迷迷糊糊之际听见人说,娘娘饿了,想吃苦瓜汤。
我披上衣服,在惠芳殿的小厨房东翻西找,出了一头的汗后反应过来,这个季节哪里有苦瓜可以吃啊?皇后这不是在整我吗?
我如实以告,没有苦瓜。
皇后指点我,让我天亮以后,去膳房管事那问,兴许皇宫的冰窖里有屯着。
后来,我拿南瓜煮了一碗粥给皇后充饥,她吃了两口就不愿意再吃,心心念念还是苦瓜。
我十分怀疑,皇后还没进宫的时候是不是很喜欢吃苦瓜,所以老夫人才送她白玉苦瓜的。
天一亮,我就去了膳房。
真叫皇后说准了,冰窖里放了不少瓜果,苦瓜这样容易坏的,膳房那边先腌制过,再放进冰窖里封存。虽说没有刚摘下来的新鲜,厨子手艺足够好的话,倒也能煮出好风味来。
我就是那个好厨子。这得多谢我那位已经出宫的姐姐,就是靠她教的一道玉兰酥,我成功摆脱倒粪桶的工作。
从冰窖里钻出,明晃晃的太阳叫人睁不开眼,我和膳房管事好像活过来一样,抖落一身寒气。
管事的好心告诉我,我选的苦瓜,一根是糖腌制的,一根是盐腌制的,料理的时候别搞错了,免得太难吃,屁股要遭殃。
我连声道谢,这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拉住管事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贤妃,贤妃,贤妃大喜。”
在小太监的叙述中,我将皇上为贤妃造势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朝堂上,言官们对贤妃群起而攻之,皇上默然不语,不回应朝臣的进谏。
一个老臣以为皇上被妖妃蛊惑,圣德不再,目光决绝,准备以头抢地。
太医院院使忽来上报贺喜,说贤妃已有两月身孕。一众言官还来不及措辞,钦天监官员紧随其后,说太后生前建造的送子观音庙中,有百姓捡到一只喜鹊,喜鹊口中衔着一颗宝珠,宝珠上刻着”贵人得子”四个字。并且,钦天监查阅了许多典籍,从年份、方位、时辰等推算出,倚翠殿上空的红光是神光。
一直装哑巴的皇上这时开口,问众臣子:“贤妃当不当杀?”
也不要说神仙显灵了,光是贤妃有孕一事,就让言官们又喜又怕。前一刻他们尚在逼皇上杀贤妃,而贤妃有孕,这不就是在逼皇上杀自己的孩子吗?万一刚才逼迫成功了,他们得灭九族。
皇上乐于当好人,随即下旨,褒奖各位忠君爱国的臣子。
言官们惴惴不安之际,又逢喜从天降,贤妃在他们心中也由泥化云。
我回惠芳殿的路上,见到好几位娘娘率领宫人,手携贺礼,往倚翠殿的方向赶,其中不乏在红光异象后,暗讽贤妃残花败柳,勾引圣上的人。
我退到一边,给诸位娘娘让路,直到人走光,才疾步返回惠芳殿。
我赶回去时,传旨太监恰好离开。我拉过小宫女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宫女说,皇上派人来传旨,贤妃有孕,身子又弱,往后就免了贤妃的问安。小宫女还说,皇上这是体恤皇后,怕皇后受累,被扰了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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