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贤王站起身来,手脚利索地抹桌子,很有市井之气,好像他经常干这个。
他说:“你如何做,我如何做,全是徒劳,她被困住了,你得看她怎么想。”
哗啦一声,贤王把几个空盘子装进木盆,我拉住他的衣袖,祈求道:“救她,把她救出来。”
他眸光深沉,笑得很洒脱,和苍茫的山一样,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期盼,他爱皇后,爱入骨髓,皇后也爱他,他们双宿双栖,相伴到老。
谋朝篡位,相忘江湖,无论以哪一种方式都好。
“一块儿上了贼船的两个人,不一定会一块儿分赃,半路上,也许有一个人想改过自新,就先下船了,你懂不懂?”
“不懂。”我直觉,贤王就是在躲,在拒绝。
贤王撇下我的手,端起木盆,只留一个背影给我。
“驴子不可教也,驴子倔得很啊!!”
我赶在日落以前回到宫中,换好衣服后立刻飞奔到皇后身边。
小宫女领头,与其他宫人在摆晚膳,见我进来,忙不迭拉住我,告诉我皇后一整天都跪着,滴水未进,滴米未沾。
我拍拍小宫女手背,示意她安心,她不放手,仰着小脸,轻声问我:“姐姐,你的眼睛这么红这么肿,是不是受欺负了?”
我长叹一声,小宫女这一问,当真催泪。
回宫的路上,我便一直哭,跟发大水似的,止也止不住。
贤王靠不住,我更靠不住,皇后要去靠谁?贤妃能给她下□□,也能给她下毒药。她手里一无所有,如今她的未来在我眼中,只剩不堪设想四个字。
人在彷徨无助的时候总想骂天骂地,推卸责任,我也一样。
贤王,八蛋!他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点希望。
“是丝录回来了吗?”皇后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殿中似有若无,我听来却很重,比马车经过铁铺时听到的打铁声更重。
“回来了。”
我去到皇后身边,握住她的胳膊要将她掺起来,她阻止道:“再跪一会儿,总觉得心里不安生。”
我放下皇后的手,跪到她身边去,两只膝盖磕在冰冷的地上,声音格外清晰。
皇后看我一眼,问:“哭过了?”
我应道:“是。奴婢哭得可大声,可用力了,老夫人他们一定听得到。”
我朝有个风俗,祭拜血亲时,哭得越是大声,子孙后代的福气也多。
每到我去祭拜时,皇后会嘱咐我,多少哭一点,习俗这东西,做不到最好,也不能破。奇怪的是,她自己从来不哭。
“以往回来,你的眼睛总是干干净净的,今天像是真心哭过。”皇后道破真相,“你是不是受委屈了?哭得这般厉害。”
“没有。”
我真恨自己这么没用,皇后这一问,比小宫女的杀伤力更强,我竟哽咽了。
“你若是有委屈,趁早说,趁着我现在是皇后,还能帮你点。”
我摇着头,将眼眶蓄着的废水晃下来:“皇上的皇后只有一个,除了您,别人不配。”
皇后露出一个笑,这一日她似乎回顾了许多往事,也或许是一日都没怎么与人交谈,此刻急于倾诉。
“凤袍是红色的,和血一样的颜色,绣了再富贵的图案,看着也不舒服。”她的眼角滑下泪,“我想起进宫前穿的那些衣裳,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给我做的。每次穿上新衣,我就去问父亲和哥哥,好看吗?他们都说好看,从不伤我的心。他们在家书上说,等回京了,要给我找一个好夫君,让我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
“那是最后一封家书。”这一句与所有都断开,皇后的人生从此不同。
大捷是用命换来的,先帝因此为皇上定下亲事,钦定皇后人选。
皇后之位是用命换来的。
皇后拉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我会意地掺住她胳膊,扶她起来。
她跪了一天,腿脚酸疼,毫无力气,整个人都往我这边靠,我才站起来,脚步也不大稳,又撑着她的重量,两人竟一同撞到木架上。
登时,白玉苦瓜跌落在地,碎得触目惊心。
我完全慌了神,站在原处不知所措。
皇后跪倒在地,捂住脸,脊梁弯下那一刻,凤冠坠下,青丝散开。
她不像昨晚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压抑着哀恸,用生命堵塞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
我跪到她对面,不住地磕头,乞求原谅。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皇后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眸黯然失色。
她看了我许久,才反应过来说:“罢了,罢了。母亲给我的福气留不住,这也是预兆。”她挪到我身边,摸摸我的额头,竟有些歉疚,“我曾说让你大富大贵地活,现在看来,也只能算是诓你的。我想个办法,让你早些出宫吧,我会给你备一份大礼做嫁妆。有了钱,一般人不敢欺负你,你聪明的,能守得住。”
皇后自己站了起来,向寝宫深处走去,我转向她的方向,磕了一个更响的头。
我发誓一般说道:“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我一辈子都要在你身边。”
皇后停住脚步,回看我,迷惘地说:“我若是对你好,你说这样的话,我信。我对你算不上好。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的。”
“娘娘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我。”我拿住半截白玉苦瓜,将断面一侧抵住自己的脖子,“出宫也是无依无靠,在宫里还有娘娘,我只有娘娘了,我哪儿都不去。”
我不能走,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
“就算,”我的脖子已被滑出血痕,可我浑然感觉不到疼痛,“全天下都不当你是皇后,我当,你就做我一个人的皇后,行吗……”
我不走,不能走。
她愣住,定定地望着我。
血顺着颈项流下来,我感觉到疼痛时,她蹲回我身边,拿走我手里的苦瓜,放到自己身后藏好。
她慢慢问道:“你把我当亲人?”
我握住她的手,一边哭一边点头。
皇后侧着头来看我,伸出手在我眼前半晌,最后轻轻地为我擦了眼泪,把我搂在她怀里。
我的重量叠在她身上,她蹲不稳,顺势坐了下来,一双冰凉的手摸上我的脸,把我的头按在她胸前。
我看不见她,只能从她轻轻颤抖的身躯感受到,她也在哭,仍旧用那种压抑的方式哭泣,间或有忍不住的呜咽声溢出,从头顶灌入我心上,将我的一颗心也要融成一滩水,将我整个人变成她的泪。
她是在感慨吗?深宫里,有一个人将她当成亲人。
她的心跳似在诉说多年的哀怨,叫我听出了悲戚的嘶鸣。
后妃皆以姐妹相称,面上都像一家人,有的在互相照应里,真生出些感情来,有的在争夺利益时撕破了脸皮。女人尚且如此,遑论男人。
皇宫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家族,可也正是因为地位、权力,这个家族千疮百孔,一旦分崩离析就是改朝换代。
皇宫里有多少温情的事流传下来?就算有,大多也被血雨腥风掩盖过去。
史官是帝王喉舌,不会为情执笔,反倒是民间的话本,循着传闻流言的尾巴,将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勾勒出全貌,子虚乌有的,扣人心弦。
若是有机会,我想装成个传谣者,告诉民间的写书人:你知道吗?我听人说,那个生不出孩子的皇后,爱上了她的侍女。
我将侧脸紧贴在她的胸口,义无反顾环住她的腰。
“我曾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像父亲、母亲那样。嫁进皇宫,我发现自己错了。天下的夫妻有很多模样。我的父母恰巧是好的模样。”
窝在皇后怀中,她露珠一样澄亮的嗓音泠泠落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起苦瓜的事。
老夫人出身贫寒,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农家女,家里的那块地也不知怎么回事,不管种什么,收成都不大好。唯有苦瓜,撒下种子,不久之后就长出苦瓜苗。照料一段时日,藤蔓越生越长,绕满竹竿搭起来的棚子。再过一些时候,苍翠欲滴的棚下就会结出许多苦瓜。一家人留一部分吃,留一部分卖,以此为生。
镇国将军的父亲是一名捕快,本希望儿子习得一身武艺,与自己一样。没承想,儿子志在从军,上了战场,带了一道刀疤回来,媳妇儿都不好娶。将军那时也很不羁,豪言壮语说自己一定会找到情投意合的女子。
将军的父亲一筹莫展之际,恰好搭救了被泼皮欺凌的老夫人,那时老夫人双亲病故,无依无靠,将军父亲一看,这不就是天赐的儿媳妇吗?等将军从军营中回来时,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老婆,再后来,将军就被逼着成婚。
“将军大人和老夫人成亲,是不情愿的呀?”我惊讶不已,这和皇上、皇后的婚事如出一辙。那两人的感情能好吗?
“我爹一生中最有男子气概的事,不是立下赫赫战功,而是他将我娘当成亲人。他告诉我,这个世上,女子比男子更难活,夫妻是没有亲缘的亲人,娶了她,便要喜欢她,护着她。若是娶了她又不要她,那和杀她有什么分别?”最后一句话,皇后说得声泪俱下,我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
我从她怀中直起身来,张开双臂,换我抱她。
她安心倚靠在我身上,继续说道。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是镇国将军。家里宅子很大,母亲在后院开辟出一块地来,什么都不种,只种苦瓜。母亲觉得是苦瓜养活了她,也是苦瓜让她与父亲结缘。多年相濡以沫,我想父亲、母亲是互相喜欢的,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想离开谁。”
我相信皇后所说,十几年朝夕相处,没有感情的那得是个假人吧。更何况,镇国将军从未纳过妾室,一生就只有老夫人一个妻子。
“我小时候喜欢吃糖,母亲怕我把牙吃坏,经常把父亲、哥哥买给我的糖拿走,分给小丫鬟们。因这事,我对母亲总有怨言。记得第一次吃苦瓜那天,我早上刚刚偷吃了糖,苦瓜苦得要命,我以为是母亲故意把好吃的瓜,做成苦的,来罚我。我说母亲坏,说她讨厌,再也不要见她。母亲伤心了,三天都没跟我说话。我心里有愧,想向她求原谅,可见着她,我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后来呢?”我急急地问。
我一直以为老夫人和皇后母女情深,从未有过嫌隙。
“父亲和哥哥带了根苦瓜来找我,他们把菜刀给我,让我把苦瓜剖开,我这才发现原来苦瓜的肚子里装着一颗一颗红色的东西。哥哥告诉我,那是苦瓜的种子,很甜的,我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还真是甜的,跟苦瓜完全不同。父亲说,苦瓜虽苦,可把所有的爱都藏在孩子身上,所以种子是甜的。哥哥给了我一包糖,说我就像苦瓜的种子,母亲很爱我,所以我喜欢吃甜的。我带着糖去找母亲,跟母亲认错,与她和好。”
我对亲人记忆很少,依稀记得的也只有母亲的怀抱。
皇后少时的回忆让我深受触动,好不容易干了的眼眶又开始变湿。
此时,我抱着皇后,仿佛抱着当年那个爱吃甜,又有些脾气的小丫头,她是被爱环绕着长大的,她曾吃过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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