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王与妃
盛乐王帐,拓跋珪端坐在王座上,阅览白鹭司呈报上的一些隐秘情报,只见他时而面色凝重、时而眉头紧皱。
全旭静静站在下方,垂手而立,他知道,这份奏报一定会激起王者之怒,当初他收到这份奏报之时,也是被旧贵族的肆意妄为所震惊。
奏报,拓跋珪是强忍着怒气看完。
诛杀莫题、于桓五千人,非但没有让魏国的旧贵族收敛起来,反而是变本加厉。
“胆大包天!”身着常服的拓跋珪满面寒霜,重重将奏报拍在案几上。
旧贵族的胆大程度,直令他感到触目惊心,简直是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庾岳之兄,治民长庾和辰将敕勒川牧苑中的千匹战马牵入私苑。
王建之兄王回横行乡里,将屯垦的百姓掳为自家奴仆。
外朝大人和跋强占民田、强抢民女。
……
这只是呈报上来的一小部分,隐藏在黑暗中的更多丑恶可想而知,客观讲,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全旭没有应答,静静杵在台阶下,帐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沉默半晌,拓跋珪平复了心中的怒气,抬手说道:“还有何事,一并奏来?”
“臣听说俟亥氏、车焜氏等争为侈糜,夜夜笙歌……”。
俟亥氏、车焜氏属于国族十姓,地位尊崇,除了没有继承权,其他与拓跋氏无异。
虽然是国族,但此二氏声势远不如叔孙氏、长孙氏,没有人在朝中担任官职,若不是今日提及,拓跋珪很难想起他们。
奢靡亡国的教训,拓跋珪一直记在心里,只见他指尖轻轻敲击王座扶手,沉声说道:“具体说说”。
“臣听说俟亥氏为彰显财力,杀牛百头;车焜氏不服,购来万桶鲜奶倒入河中……”。
拓跋珪听得面色不豫,他一贯信奉“政在节财,礼唯宁俭”的道理,勤俭节约,平日所食不过一荤一素一汤,宫中奴仆不过五十。
但很明显,他的节俭并未引起旧贵族的反思,他们仍旧是一副骄奢淫逸之态,云中也发生了不少类似石崇斗富的故事。
拓跋珪深知,若不将这股争相竟奢的风气打压下去,魏国必将重蹈两晋的覆辙!
微微闭上双眼,沉吟半晌,才缓缓睁开:“你接着说”。
“漠南有报,略阳郡公行为不端,有逾制之举”全旭边说,边注意拓跋珪反应。
逾制,向来与谋反挂钩,因此他回答地小心翼翼,声音很轻。
拓跋珪面上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但他心中并不如表现得这般平静,全旭的性格他很清楚,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敢如此笃定地说话,必然是掌握了确切证据。
果然,全旭摆出了证据。
“略阳郡公于朝廷首肯的编制外,选拔勇士,编练私兵数百人,只遵他一人之令”。
贪污腐败的官吏、骄奢淫逸的国族、野心勃勃的宗室,不知不觉间,大魏已是危机四伏!
拓跋珪没有子嗣这一点属于硬伤,这必然促使一些有继承权的宗室蠢蠢欲动,或许他们没有谋反的想法,但他们之中的有心人都会有所准备。
当然,按照继承顺序不可能轮到拓拔遵,拓跋翰的三个儿子拓跋觚、拓拔仪、拓跋烈才是顺位继承人。
“孤知道了,退下吧……”拓跋珪挥手示意,眼中闪过一丝晦色。
全旭闻言,如释重负,低着头退出大帐。
拓跋珪移步至偏帐的铜案前,抄起朱笔,手里拿着东西思考问题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自拓跋诘汾以来,拓跋氏的王位继承一直充满腥风血雨,没有稳定的世系,杀妻、弑父、杀子屡见不鲜。
没有儿子,拓跋珪必须对后事有所考虑,不然,容易为他人做嫁衣。
……
夜色渐深,于偏殿思考对策的拓跋珪始终没有动静。
几点光亮,影影绰绰行来,全日守候的长孙道生上前拦住,借着火光,方才认清来人,王妃独孤芷与女婢一行。
“见过王妃!”长孙道生恭敬行礼。
独孤芷出身显赫,略通经史子集,自有一番气度,双手虚扶:“免礼!”
“末将这就去通报!”长孙道生没再拖沓,作为殿前侍奉之人,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通报之后,独孤芷进入帐中,只见地上一片狼藉,折断的狼毫,凌乱的典籍……很明显,魏王情绪非常糟糕。
“王妃来了,坐”拓跋珪温声说道。心情糟糕并不影响他对独孤芷的态度,他从没有对女人发脾气的习惯。
“王上,妾已备好饭食”独孤芷将食篚放在案上,取出篚中的食具与菜肴。
菜品对于贵族算是寻常,豆腐菘菜汤、水煮鸡子、炙鹿肉,主食是金灿灿的糜饭。
半日脑力劳动,拓跋珪也是饿了,接过木箸,狼吞虎咽起来。
限于烹饪手法,这个时代的美食差强人意,鹿肉干巴巴的,味同爵蜡;豆腐菘菜汤味道也是一般,虽然拓跋珪不追求口腹之欲,但确实没啥亮点。
盘空碗尽,默默坐在一旁的独孤芷收拾起桌案。
“有劳王妃!”看着自己亲近之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拓跋珪内心的阴郁渐渐褪去。
“都是妾身分内之事!”独孤芷明眸微抬,清脆的声音传来。
“得一佳人,夫复何求啊!”
拓跋珪上前搂住她的腰肢,二人静坐在三尺铜案后,男女之情总是能令人心情畅快不少。
独孤芷依偎在拓跋珪怀中,柔声问道:“妾身没有打扰到大王处理政务吧?”
人体温热的触感令拓跋珪心头微微荡漾,轻刮她的琼鼻,调起情来:“没有”。
“可是有人惹大王生气?”
“那可太多了”对于枕边之人的疑问,拓跋珪没有回避,轻声向她倾诉起来,从朝臣贪鄙讲到国族竟奢,当然,蠢蠢欲动的宗室他是不会讲的。
“想来大王已有定计,妾只愿良人顾念身体!”独孤芷听完,没有随便发表看法。
拓跋珪笑笑,轻轻握住她的掌心:“王妃心意,孤知之,依你之见,孤该怎样惩治这帮贪官暴吏?”
“《尚书》有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豫闻政事?”
“且汉家有言,妇人不得干政,自有其理!”独孤芷虽然是年方二八,但却极具慧性,她郑重回答道。
拓跋珪轻笑一声,对于这套标准答案,他是不太认同的。
妇人干政的敝处显而易见,但也不必视之如虎,古往今来,有多少次垂帘听政挽救了危局,那些定策帷帘之间,纵横捭阖列国的女子同样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宣太后、吕太后甚至不需要帷帘,同帝王待遇,直接面对群臣。
后来,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深入人心,才用垂帘做遮羞布,表示女主临朝不是长制。
但临朝称制这一制度仍旧是延续了下来,毕竟历朝历代都少不了主少国疑的局面。
当今天下,亦有一位杰出的女主。三度临朝,扶立六帝、称制四十年的皇后——康献皇后褚蒜子,毫不夸张的讲,正是她的存在,东晋才免于衰落,每次国家危难,朝臣都会请出这位太后临朝摄政,一度令大司马桓温汗流浃背。
如果历史延续,后世更是会出现冯太后、则天大圣、萧太后等一系列杰出女政治家。
其实禁止妇人干政的本质原因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而拓跋珪没有这个疑虑,独孤芷除了独孤信一个堂兄,已无至亲。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拓跋珪决定培养她,若是未来自己英年早逝,儿子在母亲羽翼下也能挣扎一下,不至于将江山拱手让人。
毕竟人生充满玄幻,谁也预料不到明天是怎样,柴荣不会想到自己中道崩殂,更不会想到社稷会归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但凡小符皇后有她姐姐三分果敢,大周都不至于一败涂地。
拓跋珪将独孤芷紧紧揽入怀中,郑重说道:“汉家虽言妇人不得干政,却有高皇后、孝文皇后、和熹邓皇后维稳大汉江山,岂可因一言而蔽之”。
“再者,北俗不与汉家同,王妃但讲无妨”。
这话也没错,北魏、辽、金、元等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都有后妃与皇帝共议国政、处理政务的的历史,拓跋氏前代也出国数位杰出的女主。
游牧民族没有礼教束缚,对于女性权力也没有限制,因此女性掌控朝政、竞逐权力相当简单。
过去代国政治的两个显著特点,“子贵母死”“母强子立”便反映了这一点。
见独孤芷还在沉默,拓跋珪接着说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爱妃有着邓曼一样的智慧,理应为寡人献策”。
邓曼,楚武王王后,汉代儒生推崇的杰出女性,《列女传》评价,君子谓邓曼为知天道,纵观全史,也没有多少女性得到过如此高的评价。
耳闻夫君将自己比作邓曼,独孤芷感到莫大荣幸,既然夫君如此信重自己,她也没道理再拂意。
睁开拓跋珪怀抱,组织好措辞,独孤芷檀口微张:“庾和辰等人身为朝廷重臣,贪酷至极,秽迹显著,不用重典,何以示惩?”
“妾以为应当将恶行较大者明正典刑,以一警百;其余小奸小恶者留待观察,若有改过自新之意,放其生路;若是长恶不悛,则收捕斩之!”
拓跋珪斟酌片刻,捡起地上的朱笔,说道:“若只诛首恶,其余人定会将孤当做懦弱之君”。
“前番孤收斩逆党五千人,都没能引起彼辈警示,依孤之见,此类人多是些聚群不逞之人!”
“孤也不是好杀之人,孤不杀人,他们就会吃人……难呐!”
细细品味,魏王话中不乏无奈之意,王者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屠刀再快,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凡古今之帝王,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言出法随。
或许夏桀、胡亥、陈叔宝、孟昶等人可以,但这些人都是亡国之君,拓跋珪可不想自己的名字与上述之人并列。
听得夫君道出肺腑之言,独孤芷仰起头说道:“触刑者、犯大恶者可以诛杀,其余官吏却是不妥;即使大王再杀五千人,也不会对国政有益”。
“妾以为官吏贪鄙,在于俸禄制度未能建立;若全数收斩,地方将无人可用,届时,百姓生活会更加困苦”。
独孤芷口中的道理,同样是拓跋珪犹豫的缘由,魏国本就缺少政务人才,若将地方的小吏屠戮殆尽,刚刚建立起的行政制度便会在顷刻之间崩溃。
拓跋珪起身指向牖外:“王妃所言有理,但你不知外间情形!”
“编户之家,困于冻馁,富豪之家,日有兼积。凡所见种种触目惊心,我大魏,一副王朝末路的景象”。
“前些时日,孤听底下的军士私语,说是有民众饿毙于道边,此事朝廷诸公没有上报,但孤却不能装作若无其事”。
事实上,处在深宫之中的人,很难察觉但外界的变化,尤其是有人故意堵塞言论,阻拦圣听。
若不是拓跋珪时常巡视治下,百分百会以为人民生活幸福安康,也难怪司马衷说出“何不食肉糜”这一言论。
司马衷是典型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缺乏对事物的全面认知,这使得他后来被误认为是傻子,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傻,而且秉性善良。
侍中嵇绍战死,宫人欲浣血衣,司马衷痛哭:“此嵇侍中血,勿去”。
听完拓跋珪一席话,独孤芷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其实她与司马衷的境遇差不了多少,都对庶民阶级缺乏必要的认知。
“是贱妾妄言了,请大王降罪”独孤芷温声拜道。
对上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拓跋珪展颜一笑:“无罪,是孤让你说的,孤也认同你的看法”。
“往后王妃你可以去盛乐周边看看……有时候,自己的眼睛都会欺骗自己,更不要说别人的眼睛与嘴巴!”
拓跋珪说得不是太明显,但独孤芷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点点头应下。
二人落座,气氛恢复如初。
“王妃以为如何才能整治这股奢靡之气?”拓跋珪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独孤芷沉吟片刻,嫩唇微张:“豪族竟奢不在整治,在于移风!”
“王妃请言!”
“请大王撤毁宫中华绮秀丽之处,取下雕文刻镂,金玉之饰;明令禁止宫中妃嫔穿戴彩色锦缎、精美织物,一律改穿布衣”。
拓跋珪对考交结果十分满意,眉眼带笑,称赞道:“王妃所言,深和孤意”。
“孤初即位之时,颇认同萧何之言“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遂造帐落,广置珠玉,回首再看,萧何之言多失偏颇”。
顿了顿,拓跋珪继续陈述,声音中不乏愤怒:“前晋建造层层楼台,高耸入云,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墙挂珠玉,树满锦缎,极尽奢侈之事。
世人皆曰夏桀、商纣奢侈无度,在孤看来,晋室所作所为,胜商纣百倍、夏桀十倍,古往今来,凡是如此作法,国家没有不灭亡的”。
“代地刚刚平定,人民还没有见到仁德的曙光,作魏国的表率,理所应当从我开始。
晋帝穿丽服藻饰,孤穿粗布麻衣;晋帝居富丽堂皇的建章宫,孤只需一间土屋,能遮风挡雨即可;晋帝食美味珍馐,孤只求饱腹……孤要极尽俭约,身体力行。
生民之劳,晋帝不恤,则孤抚之”。
独孤芷侧耳倾听拓跋珪之言,不知不觉心中涌现出一股敬意。
百姓饿毙一事,彻底磨灭了拓跋珪心中的私念,之前脑海中闪过修建宫殿的想法更是被早早抛出脑外。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统治者选择视而不见,换个地方继续鱼肉百姓,还是人吗?
拓跋珪起身,手指南方,语气激昂:“王妃,你说,若孤如此行事,有打进建康城的一日吗?”
“若大王不忘今日之誓言,定有晋帝肉袒面缚,牵羊把茅,膝行而前以告的一日!”
独孤芷美眸系于眼前之人,笃定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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