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生剧本（六）
谁都想不到今年真的伤得有些重。事出突然，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意外，毫无经验应对，以致于伤势严重这件事都无法在心里产生一个严重的效应。他们是如此笃定，笃定今年会没事。因为死亡离三十岁的人太远，不应该也不可以发生。而笃定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侥幸。
贺叙白请好了年休假，这个年休假正好连上了国庆假期。这一头一尾的他竟然有了差不多半个月的休息期。当天领导批条子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说了当日发生事情的性质，以及他所作出的应激反应。对还是不对，领导没有把话说死，只是提醒他还需提升对各类事件应急反应的处置能力。
“回家好好休息”的言外之意就是“回去好好反省”，贺叙白是个聪明人，他太知道自己该反省什么了，那天到底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公众利益。
“都有”显然是最好的回答，但一定是自欺欺人。那会儿他只有私心，非要狡辩的话，今年的利益也是公众利益的一部分。他没有做错，只是在大局观下他不应该仅仅是个普通人，起码他身上还穿着工作服。
“嚯，你都快成英雄了。”
往返医院的第八天，付子路像往常一样过来探望今年。他一推门就看到了床头柜上摆放着不知道是谁送的水果篮，枕边还放着那个阿姨写给今年的感谢信。整个病房都充斥着很多人来过的气息，陌生的又热情。
治疗期间，今年的态度也一直很乐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肯定是真理。她躺在那儿，费劲地看着付子路，撇了撇嘴：“做了生而为人应该做的事，不是什么英雄。再说了，那天出手帮忙的不止我一个，不管帮到多少，做好事的性质都是一样的。”
付子路对着她啧啧个不停：“你看看思想觉悟还这么高，从今个起你就是我人生的好榜样！”
“你空手来啊？”今年向下瞄了眼。
“有没有良心？你意识还没恢复的时候，围在这里照顾你的人的饮食起居都是我包的好吗？你想吃什么就直说，我都给你买去。欸，叙白呢？”
来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好兄弟，付子路本想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又只好站着。今天偏偏只有他一人有空，不然应该是和斯若一起的。
“我刚刚在睡觉，是被你吵醒的。”
“哦，这话就不要对叙白说了，免得他回来又念叨我。”付子路一下又站立不安，搓搓手问，“你感觉好多了吗？术后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今年看着他，忽然笑了下：“关心的话不是应该一进门就说吗？”
“你要求是不是有点多？”
“哈哈。”
笑声也轻轻的，不敢用力。身体还没有痊愈，浑身都不对劲。今年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已经破碎的瓷娃娃，医生费好大力气才给粘好，现在就只能窝在病床上，等待时间修复。
“贺叙白是不是失业了？”今年犹豫了半天才问，“他每天都在这里照顾我，一个工作上找他的电话都没有，这很反常。”
今年自己也觉得失业的可能性不大，但又实在是担心。那天的情况她多少还能记起来一点，画面不完整，碎片似的一点点浮现。想起一点，担忧的心就加重一点。
“可不呢。”付子路故意皱起眉头，神情凝重，“他为了你都没顾上公平公正，把那人打得……哎哟，亲爹来了都认不出来的程度。幸好大家都觉得那混蛋该揍，通报上也写着是协助，毕竟出手的人不止他一个，附近的好人也很多。不然舆论方向歪了的话，叙白的饭碗可能真的要端不稳。”
一件事宏观上是好的，是正确的。但细细划分下来，责任归到某个单位、组织或者个人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慎重复杂了起来。他们要考虑单位的影响，个人对社会的影响，社会反馈回来对个人以及单位造成的影响。多米诺骨一样的连锁反应，环环相扣，谨慎没有错，只是压力终究会落到某个人身上。
今年缓缓叹了口气，任性地说了句：“我不要他公平公正，我就要他偏爱我。”
一个在关键时刻都记得要权衡利弊的人，一定不爱别人。贺叙白爆发出来的怒气是因为有人伤害了她，而他根本来不及思考。
“也是，对你的偏爱一览无余，但也相当克制了。”
付子路细想了下接受了今年任性的言论。贺叙白如果没有收敛，那下场就真的是丢饭碗了。幸好，当时还有脑子清醒的同事在。
“打架这个事……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叙白大学时的风光事迹？”
今年瞟了他一眼：“有说啊，怎么没说？大学里十小时的恋爱不就是你说的吗？怎么，难不成还有下一个十小时？”
付子路听后激动地跳脚，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委屈模样。他动作夸张像是在表演滑稽的喜剧，实在是说服不了今年去相信他的无心之举。
“……我跪下来和你讲话会不会比较有诚意？”
“我刚死里逃生，你就要跪我，是不是想折我寿？啊，看不出来你是这有一个坏心眼的人啊。”
“呸呸呸！快呸掉！不吉利的话别说！”
今年觉得这人真的太搞笑了，于是不再逗他，反倒安抚他：“开个玩笑，这么紧张干什么？快说吧，大学时的贺叙白什么样？”
付子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安心地坐下，然后掏出手机从相册中点开一张照片给今年看：“这就是二十岁的贺叙白。”
今年接过手机，没拿稳直接砸在了脸上。她无语地动了动嘴巴：“付子路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我？”
“姑奶奶！你自己手没劲怪谁啊？”付子路一边笑一边从她脸上把手机拿开，“我给你举着。脸疼吗？”
今年斜了他一眼，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手机上。照片中的贺叙白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理着一头黑色的短发，坐在教室窗户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视线也没有对准镜头，看着更像是在听同学说话。
“他好好看哦。”今年情不自禁地感叹，一般男人穿高领是灾难，贺叙白却好看到不行，溢美之词全部换成“嘤嘤嘤”这类恶心的声音。
付子路也莫名地骄傲：“那个年龄段的叙白真的是好看。”
“发给我，这样好看的贺叙白有多少发多少。”
“行叻。”付子路三下五除二将保留在手机上多时的贺叙白的照片一并发给了今年，还附送了一张藏品。
今年搁在床头的手机发出了一连串收到照片的提示音，她也不着急拿起来看，因为还在回味黑色毛衣的贺叙白。陡然间燃起了嫉妒的火焰，也就是说此刻十分嫉妒那个拥有了十小时大学时期贺叙白的蒋京年。
“有一张银发的贺叙白没人见过，我发给你了。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我一定要和你说道说道……”
“又要瞎说什么？”
对于付子路来说，贺叙白回来的不是时候。对贺叙白而言，真的是命悬一线般地赶得巧，被今年质问过去是他经历过最可怕的事。
“哪里瞎说了，夸你帅也有错吗？”付子路这回据理力争，“你俩没在最美好的年纪相识，我得给你俩的过去牵线搭桥，弥补下遗憾嘛。”
贺叙白没有理会付子路的废话，将带来的三个保鲜玻璃饭盒放到了整理出一角来的柜子上，然后熟练地帮今年坐起身。
“麻辣鱼片？”付子路好奇地打开了饭盒，诧异地问，“她能吃辣吗？你回家做饭去了啊？早知道我在你家吃了再过来啊。”
贺叙白给吞口水的今年倒了杯水，对付子路说：“她想吃但不能吃，所以就闻闻。”
“不是，就要闻的话，你喊外卖不是得了？非要回家折腾你弟弟？”付子路一张嘴又不小心道出了一个今年不知道的真相。
今年挪动了下屁股，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靠着了。她眨巴着眼睛问：“折腾贺忱？为什么折腾贺忱？贺忱怎么了吗？好像有几天没看到他了。”
“没怎么，就是为家里做点贡献而已。”贺叙白淡淡地回答。
付子路摇摇头心疼起放假在家没事就帮着哥哥试菜的贺忱。事实上，今年曾经吃过的贺叙白做的每道菜都是贺忱一口一口尝出来的。毕竟一个人掌握的技能有限，贺叙白也不是一学就会的烹饪天才，没办法只能抓贺忱当小白鼠。
这事还是他偶然撞见的，那次他上门去玩，一推门就听见贺忱苦兮兮地求饶“哥，我真的吃不下了。你放弃这道菜吧，你不能逼死弟弟只为讨好年年姐啊”。这“兄弟残杀”的场面害得付子路当场笑喷，结果就是他也沦为了小白鼠之一。
“你大学还染过银发呢？”今年放下水杯，看起了手机上帅气逼人的贺叙白，这桀骜不驯的银发贺叙白和黑色毛衣的贺叙白截然不同。
“呵，这个……”
那个年纪干的事多少有点中二，贺叙白说出来都觉得羞耻。但今年问了，他身上“必须回答”的按钮就自动打开，完全没办法拒绝。
“一次性的。”无奈之下，他只得挣扎地说道，“子路太招摇被一群不学无术又无所事事的流氓盯上了，人家扬言要揍他。我赤手空拳打不过，就只好虚张声势了。约架那天，我就顶着这头银发，手上戴着地摊上淘来的夸张戒指就去了。”
今年难以想象那个画面，戒指这些配饰在贺叙白好看的手指上有些突兀。她始终觉得过于好看的东西保持原本干净的状态就好，配饰不会锦上添花，只会妨碍人们欣赏。
“那你们打赢了吗？”
贺叙白仍是难以启齿的模样，垂头不语。付子路倒是对这段往事颇有微词：“没打成！人家流氓看他长得好看说算了！把我给气的，难道我长得比他差？”
“那肯定是呗，不然人家为什么要揍你？”今年得意洋洋地说。
付子路嗤笑不在意今年的落井下石，这戏弄完贺叙白心里头正高兴，转头又打起了今年的主意：“你的二十岁呢？是不是很多人追你？”问完立刻扭头挑衅地冲贺叙白挑了下眉。
贺叙白横了他一眼，然后试图阻止今年：“你可以不用回答。”
不止二十岁吧，今年的大学生活几乎都和室友在一起。每天不是在嘻嘻哈哈，就是在嘻嘻哈哈的路上。宿舍四个人，玩得最好的室友临近毕业找了个同乡男友，以至于最后只有今年还是单身。
“当时选修课上有认识一个男生，说是对我一见钟情，整个大学他反反复复追了我四次。所以我对外一般说有四个人追我。”
付子路大笑了起来，又是拍大腿又是跺脚的。笑到眼泪都挤了出来才看向反应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贺叙白，这人明显听进去了，而且嫉妒都写在脸上。
他哪肯放过这种机会，随即调侃道：“今年可比你好太多了，人家有四个追求者！”
“嫉妒吧？”今年也配合地开起了玩笑，还伸出左手在贺叙白眼前晃了晃，“在你喜欢蒋京年的时候，那个人还牵过我的手呢，虽然被我无情地甩掉了。”
“噗。”
付子路想忍但是没忍住嘲笑，这幼稚地胜负欲。但谁能想到贺叙白也会有今天？今年不过就是提了几句，就让他彻底绷不住了，这张帅脸拉得快和驴一样长了。
“啊~提起他好多细节都想起来了，他还送过我……”
今年还没嘚瑟完，余光就见贺叙白靠过来，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侧着头有些重地吻住了她。这个吻不似第一次那样充满试探，这一次带着强烈的情感在索取。
“他还送过你什么？”贺叙白看着她的眼睛问。
今年艰难地发出疑问：“谁？”
付子路见证泯灭人性的剧情上演，又无语又愤慨地拿出手机拨通了方斯若的电话，用十分委屈地口吻喊：“若若！这对狗男女在医院这种神圣的地方欺负我！”
日子其乐融融的有点不真实，身上的疼痛忘了，被刺伤时的恐惧也忘了，糟糕的婚姻有多糟糕她也忘了，未来美好得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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