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卯时到了,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按部就班。
这皇城之外,净上山下,二十几条人命,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梁嬷嬷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她按了按疼痛不已的后颈,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路边上,她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晕倒前发生了什么,忙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人影,连马车都不见了,只地上还有一块一块的血迹,昭示着这里确实发生过什么。
她急急忙忙进城赶回冯家,形容狼狈的连门口的小厮都差点没认出来。
冯老夫人身子没好,便免了众人的请安,但大家还是去了,毕竟不请安也得给老夫人侍疾,因此梁嬷嬷回来的时候大家也都还没走。
“梁嬷嬷,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你这,又是怎么弄的?”韩氏问道。
梁嬷嬷也顾不上什么礼不礼的了,她一下子跪下道:“老夫人,大老爷,二老爷,大夫人,我受命送四姑娘出门,谁知在净上山下遇上了杀手,有三十余人,明显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也不要钱。老奴被打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四姑娘,咱们的人,连马车都不见了。”梁嬷嬷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词,因此很快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干净。
冯道义跟冯道宏对视一眼,都没什么头绪。能知道冯若南今日要被送到庄子上,送到哪个庄子,几时出发,走哪条路,这显然是冯家内部的人,可是他要杀冯若南一个小姑娘做什么呢,还是在她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以后。
冯道宏的心一揪,他虽未将冯文皓一并杀了,却也并不真的相信他是自己的种,很有可能冯若南就是自己唯一的子嗣了,而他这几日频繁想起以前在祁州的日子,想起卫氏,他总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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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是故意将梁嬷嬷放走的,有这么一个令冯家人相信的人说话,他们才不会对观南的身份多疑。
送走了大夫,应辰走到未央的身边道:“十七的情况已经稳住了,皮肉伤,就是得养养,等齐先生来了再给他看看。”
“好好看着他,玉树,还是等他醒了再说吧,多买些冰放着。”
“是,观南怎么样了,她没事吧?”应辰皱眉问。
“没受伤,你先去准备两辆马车,咱们下午入城。”
“是。”
因着上午的事,带着观南他们入城太显眼,而且一路从阙国赶来,他们轻装进行,也没有马车,未央不得不临时改变行程。他们如今在净上山脚下的几所民舍内,审问了几个还活着的刺客,发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姚志的话,让他们杀谁就杀谁,该给他们分钱就分钱,风头紧了还会带着他们躲起来,连家人都不会受牵连,因此愈发听他的话。
而姚志,便是杀了玉树的那人。他跟魏十七纠缠了许久,中了观南的毒,身上也受了许多伤,可却是个硬骨头,几个人审了一刻钟,愣是什么都没审出来。
“公子,观南的药好了。”
“嗯,你去吧。”未央接过那碗药,老旧的门被他一推吱呀作响,塌上的人却像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眼神都没变。
他走到塌边,微微低头看着她。
观南并没有睡着,她没有办法睡着,连闭眼都会想起玉树和十七哥倒在她面前的样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她的时间停滞在了那一刻。
未央看着她,她似乎跟离开自己时没什么变化,但是不一样了,她连面对自己时都失去了那股子鲜活劲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也变得暗沉,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他也跟着难受。
他蹲下身去,轻轻拂过她的发,对她道:“观南,起来吃药。”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小孩子。
榻上的人却像是听不到一般,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的,任何声音都变得无限缩小,从一只耳朵进来,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她知道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却好似失去了回应和解释的力气,只在心里默默的接受。
即便如此,未央依旧耐心劝她:“十七没什么大事,大夫已经看过了。”
啊,十七哥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其实,玉树是十七的妹妹,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也是他们的意愿。”
原来是真的啊,他们真的是兄妹啊,我还以为自己当时是在做梦呢。
“他们也不是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事实上,他们算是前朝遗孤了,他们的父亲跟兴元帝是堂兄弟,只是十七的母妃没得早,他也不受宠,险些被人害死,干脆更名改姓,从此跟了我父亲姓,跟着我师父学武。玉树,是他家中唯一对他念有亲情的人了,后来新帝登基,前朝那些皇室中人也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是师父将她救了出来,送到了十七身边。”
皇族,他们竟是皇族吗?原来在她身边甘愿做一个小丫头的人,竟然本该是金枝玉叶的郡主。
“师父前阵子联系过我,我这才知道他老人家竟做了这些事,不过这些等日后再与你说。”
师父,未央的师父?好像听说过,是他父亲生前的挚友,原是个游侠儿,竟还活着吗。
未央静静的说,观南在心里默默的应,直到他说道,“观南,你想再去看看玉树吗?”
观南的眼神变了,之前不知道是在看什么的眼珠一下转到未央的脸上,里面满是痛苦与挣扎。
未央也不着急,把手中的药碗往前凑了凑,舀了一勺药出来,自己先凑近吹了吹,再递到她嘴边,黑褐色的药衬得他的手指更加纤细苍白,他道:“来,先喝了药,我带你去看她,然后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的,对吗?”
观南没喝药,而是抬头问他,“我们要做什么?”
“好多,比如今天是谁杀了玉树?为什么?图什么?比如我们要处理一下你娘亲被人构陷的事情,你不希望她被人这样说的对吗?哦对,还有你恨的人,你要放过他们吗?要让他们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继续逍遥快活吗?你不想报仇了吗?”未央的声音不大,语气甚至可以说温柔至极,可每一句都像是一道鞭子一样打到她的心里,每一句都在提醒她,她没有自怨自艾的资格。
观南没说什么,而是就着未央递过来的勺子将药喝了。
“真乖,来。”见她终于听话了,未央浅浅的笑了下,继续给她喂药。
一碗药下去,观南渐渐睡了过去。
他们进城的时候没有隐藏身份,因此未央公子来了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只是慕名而来的人并没有在归南坊见到人,因为他们径直去了一处宅子,是未央之前便备下的。宅子不大,只有二进,却有一个很漂亮的荷花湖,且未央又叫人修缮过,因此也很是不错了。
宅子在碧梨溪西边,再往西便是兵马司与皇宫了,北边离归南坊也不远,又远离晚市喧闹,倒是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也难怪只买的下这两进的院子,寻常人怕是有钱也找不着买这处房子的门路。
一行人从后院进去,未央将观南抱到了她的床上,轻轻给她盖好薄毯,又吩咐人提前给她做些吃的,这才去前院。
魏十七已经醒了,问起那姚志才知道他居然还活着,当即就要下床去杀他,应辰几个给拦了下来,可他的伤口还是又裂了开来,后背的绷带被渗红了一片。
未央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魏十七红着一双眼,看向他的时候痛苦又脆弱,全不见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走上前去,跟应辰他们一起将魏十七扶回床上趴好,这次魏十七没有反抗,只是也没有自己听话回去,僵直着身子任他们摆弄。
“玉树,我妹妹,在哪?”他的声音像是破风箱一样,粗粝又难听,说到“妹妹”的时候明显带着哭腔。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用了冰,那处也阴凉。”应辰道。
他努了两下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脸侧向另一边默默流泪。
他知道未央会替他报仇,他也不想要别人的安慰,而未央也不需要给他承诺,因为他需要的不是言语,而是实实在在的做到,这点他们心照不宣,也无需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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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南做了一个梦,像是从前无数次梦到过的那样,她清楚的明白,这是梦。
依旧是祁州冯宅那场大火,火迹蔓延开来,像是没有边界一般。
她平静地走进火里,任那火舌舔舐她的身体、灼烧她的灵魂,她只是木然的往里走。
不知道这次见到的会是一堆黑灰还是那双跳动着火焰的黑眸,观南想。
之前每一次走在这火里,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下一秒就要痛死一般,那种烧灼灵魂的痛,让她每次都走得很是艰难,可这一次她却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痛了,是她的承受能力变强了,还是她已经没那么执着火里的人了呢?
她不知道。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火里的人并不是一堆死灰,而是她的娘亲,活着的人。
她像是小时候无数次做的那样叫自己“小南儿”,她向她笑,那笑跟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温柔慈爱,包容她的一切。
“小南儿,娘亲抱抱。”她道。
与此同时,火舌也更加猖狂,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她却依旧快步向前跑去,义无反顾的抱住了卫氏那纤细的身子,一行清泪从她眼中落下,她抱着卫氏无声流泪。
“好南儿,娘亲知道你犯了错,你跟娘亲说说好不好。”卫氏的声音依旧温柔,可观南却没来由的心里发寒。
“我,我没保护好玉树,我自信过了头,才让那些人有机可乘。”
“是啊,都怪你,那些人明明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观南不可置信的看着卫氏,卫氏的脸上开始流下血泪,她的声音变得失真,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一般,她道:“冯道宏要杀你我,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你杀了不少人,我都看见了,为什么不杀了你自己?”
“那些人那么说我,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那么说我,他们算什么,你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杀光,全都杀光!”
“小南儿,你还想怜悯谁,谁又会怜悯你?他们把你当□□当玩意儿,他们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只要日子过得去,你的一点痛苦算什么,还不如给他们当个新鲜事笑一笑。”
“可笑,太可笑了,上位者不择手段只为争权逐利可笑,世人蒙住眼睛只图一时好过可笑,世族穷要体面,当官的费尽心思往上爬,可笑,可笑。”
“他们不在乎你的命,你何必在乎他们?若非世人负你,你又怎会如此?我的南儿,碾碎他们吧,我在看着你。”
观南的心都像是被烧着了一般,一个又一个的卫氏在她耳边、在她面前、在她背后,她们缠绕着她,一个接一个的说。最终,她们又变回了那一个人,在她面前背对着她。
她慢慢的转过身来,观南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转过来的那张脸不再是她的娘亲,而是留着血泪的自己。
她像是鬼魂一样靠近自己,那双眼依旧在不停的流泪。观南想逃,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一般一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自己靠近,双手张开抱住自己,与此同时,一把匕首自她的手中插中她的心脏,她收回手,将自己一把推入身后的火海之中。
隐约中好像有人在唱。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摘自《胡笳十八拍》第八、九拍,释义为:
如果天神真有灵啊,为何让我天南海北孤又苦?我对天公哪有错啊,为何让我匹配不相称的丈夫?我对天公有何罪啊,为何惩罚我沦落在荒凉边州?制成胡笳第八曲啊,只希望藉此排忧愁;谁知道曲子制成后,心里反而愁上又添愁。
苍天无涯啊,大海无边;我心里的忧愁,也是苦海无边。人生就是这么短暂,时光如墙缝里看骏马奔驰;满怀忧愁找不到一点欢乐啊,可叹我风华正当年。怨恨至极问苍天,上天茫茫无路攀。举头仰望天幕时,满眼滚滚是云烟;九拍琴曲寄深情,可又能向谁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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