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老龙窑往上一公里左右，就到了老头亡妻的坟头，或者说是康家老两口子共同的长眠之地，因为左边的墓门目前只封了半人腰高的红砖挡门，右边的墓门则已被水泥封死，碑铭齐备，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照。

        康乾将带来的白烛纸钱摆上，贡品有意的搁了半溜在老头这边的墓前，吩咐姚建舟烧纸钱的时候也偏了半溜火圈在他边上，他自己则蹲坐着靠在正中间的碑沿上，火光透过半暗的天光在山林间飞舞，他则透过火光向已经不在的人道歉，

        “对不住啊！按年纪我也该管您叫声爷爷，实在抱歉，占了您的身体，也没法立刻让您入土为安，我得占着您这身体干点事，我的理想，我爷爷的公道，还有……您的怨愤和不甘，咱都不能轻易的算了，总要有人去讨债的，我年轻，不怕受累，也不会像您和我爷爷那样总是心软纵容他们，该讨的债，我会一分利不让的都讨回来，康爷爷，您要是在下面遇上我爷爷了，麻烦给他说一声，他大孙子不会埋没了他的期待和教诲，我就是挺直了身体不能动，躺床上只剩一口气，我也一定会把正康龙窑传承下去的。”

        当年有多顽劣的把烧窑当过家家，之后就有多后悔没日夜的背釉方，那是他爷爷一辈子的研究成果，留给他三叔只会被他贱卖了给气窑壮声势，康乾是宁可全部烧了也不会给他留一张的。

        反正他都背进脑子里了，只要一想到他三叔气急败坏的来夺他烧毁的方子，他就有种出了口恶气的畅快。

        康乾垂着头给酒杯里倒酒，两杯酒一边一杯的撒在了地上，也借此敛去了汪在眼眶里的泪点，姚建舟在旁看的欲言又止，心道他康奶奶生前也不喝酒，这两杯酒下去怕是得醉，但愿酒醒了不会爬出来骂他，连个祭祀人的贡品都选不对，居然还给她灌酒，当真是人走茶凉，连她的喜好都忘了。

        结果他正想的出神，就见坐在碑沿上的康乾扶着拐仗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蹦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那边墓门前，手一挥，往里扔了个白布小包。

        姚建舟怕他又摔了，紧跟着上前，边去扶边好奇的发问，“爷爷你往里扔的什么？”

        康乾情绪有些低落，不大想开口解释，就含混了一句，“一点剪下来的碎头发。”古有衣冠冢，他不能明目张胆的给老头置办，就干脆剪了点头发放老头墓里，存个魂有所归的念想，因为老一辈的人都有忌讳，有些规矩他跟着康大成后头就也懂了许多，属于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信仰吧！

        可惜，现在的年轻人少忌讳，或者也根本没忌讳，姚建舟甚至还想拿根棍子去扒拉，看他是不是丢错了东西，不然怎么一脸苦相加难过到要流泪的样子。

        明明刚在破窑那里还挺高兴的，再说，他康奶奶也不是才去，以前来时都没这么情绪低落过，这次怎么看着格外伤感呢！

        康乾看他这副强壮的身体板，边拍边嫉妒的埋汰他，“白长了个子，你看我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么？怎么可能会把重要东西丢了？真是点碎头发，我怕你康奶奶想我，给她枕头边放点东西，这样她就不寂寞了。”以发寄情，老两口也算是同穴而眠了。

        姚建舟被康乾这么一解释，就想着之前灌酒的事，以为是他康爷爷终于想起了老太太的口味，怕老太太回头找他算账，干脆先送点礼物讨好讨好。

        害，他奶奶果然没说错，他康爷爷真是天下第一痴情种，一辈子就栽他康奶奶一人头上了，哪怕是人没了，他也知道有错就认，主动低头。

        真是好羡慕这样的爱情啊！

        他这么一脸向往的看看康乾，又望望康奶奶的遗照，兜头一脸的感动，倒把康乾弄的摸不着头脑，直接一拐仗打在他小手臂上，跟蚊子挠痒似的把人戳回魂后道：“发什么呆？回了，天都黑了。”

        这才把姚建舟胡七八想，飞到天外的思路给拉回来，一副感慨到不行的样子将他再往山下背。

        等爷孙两个再次下到那座破弃的龙窑口，康乾是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赖在他早前整理出来的一块平坦草皮上，推着姚建舟下山去给他搬铺盖，“我原先那草棚子都没块砖墙顶，这里多好，有墙有顶的不漏风不漏雨，建舟，你去给我把东西搬上来，回头给你姑说声，叫她不用担心，只管按时给我送饭就行，其他的等我这里安顿好了再说。”

        姚建舟哪里肯放老头一人在山上，是死活也不答应，头摇拨浪鼓似的直摆手，“康爷爷，这里住不得人，咱也不说啥蛇虫鼠蚁的，就……就那啥……离着坟场也就一公里，半夜里山腰上经常冒鬼火，村里孩子都说看见过有影子在飘……”说着说着就打了个颤，一副害怕到不行的样子。

        康乾无语的盯着他，干脆给他提了个折中的办法，“那你把我铺盖背上来，顺便也把你的背上来，你年轻小伙子阳气重，什么样的阿飘也不敢飘你身边来，你要担心我，就和我一道住这。”

        姚建舟愣住了，打着哆嗦，委屈巴拉道：“康爷爷，你干嘛非要往山上啊？我家有屋子，我奶奶之前已经腾出半个隔间，以后你跟我睡，我奶睡隔间，咱们那房子虽小，总也比这山上好吧？”

        康乾摇摇头，指着望不到头的百米龙窑，严肃非常的跟姚建舟解释，“不是随便住的，建舟啊！你小石头弟弟身上先天带病，不敢紧筹钱去治，他可能都活不到你这样大，还有果子，营养跟不上连长出来的头发都是枯黄枯黄的，十五岁的个头长的还没人十二三岁来的高，她身体再亏下去，以后补都难补，爷爷以前糊涂，好耐人不分，现在醒了，怎么也得趁着这最后一把子力气，帮你姑把家给撑起来，她只得了那么两个孩子，爷爷不能看着她留遗憾，再有你那姑父，太老实了，老实的看不到出头日子，你姑给了他……唉！”

        亲生的闺女，怎么也不可能给找个这么一穷二白的老实头，还是个拖油瓶拖来的累赘，康老头真就是对这女婿不满意的，只是拗不过老太太，让她拿闺女做人情，换了牛家紧挨着他们祖宅边上的自留田，硬将三梁房加宽成了五梁。

        这是康家老夫妻俩欠康招弟的，也是康老头每次看见长女来探亲，就会嚼烂在嘴里的懊恼。

        康乾说的真心无比，把姚建舟听的也跟着难过，但他仍然不太明白老头非要留在山上的目的，好在康乾没让他猜，直接又开口道：“爷爷祖上烧过窑，本事你在医院也见过了，虽然几十年没碰了，但记在脑子里的东西还是在的，等把这收拾出来，爷爷就用这口龙窑烧点小东西，像什么日常的碟子碗啊盆的，给你拉到集上，能卖多少是多少，咱先把日子维持住，等手头宽裕了，爷爷就烧点更值钱的青瓷器，一件能卖成千上万块钱的那种，到时候随便烧个几窑青瓷，替你家把祖宅地基赎回来，替小石头换个不会疼的心脏，再替果子好好食补食补，到时候再给你姑父盘个店，让他有个能养活妻小的营生……”

        姚建舟被他画的饼绕的晕头转向，只觉一股热血烧了起来，好像天上马上就能下钱雨似的，只逮着他最关心的点问，“可是，爷爷说的青瓷器，真能卖好多钱？可是真会有人买么？”

        康乾耐心即将告磬，虎着脸道：“怎么没人买？你忘了周爷爷和后头来的胡先生和简先生？他们那壶就值很多钱，嗯，很多很多钱。”

        姚建舟见康乾生气，是耸着肩膀小声道：“我知道了，我懂了，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怕你压力大，到时候挣不到钱会伤心么！”那别人种菜，他奶也种菜，但别人种的菜有人收，他奶种的菜就是没人收，零卖都卖不上价钱，他怕康乾也这样。

        可他也不想想，别人种菜舍得打农药，每棵菜水灵的虫眼都没有，他奶的菜种来自家吃的，农药根本没撒，虫眼自然避免不了，来收菜的自然看不上他奶奶种的那些卖相不好的菜，但懂的家庭主妇去买菜，大多还是会挑他奶奶卖的那种菜来买，只是价钱确实是卖不上去的。

        康乾现在空口白话画大饼，姚建舟无法想像他说的一件青瓷器卖个成千上万的那种盛况，故而才在心里嘀咕上了。

        但不管怎么样，老头有个正经事想做，总也比整天窝在山下的草棚里好，且不管最后有没有挣钱，说出去也只当像城里的老头老太太那样，有个消磨时间的趣味闲情。

        嗯，就当锻炼身体了。

        最后，姚建舟还是没挺过康乾画的大饼，滴溜溜的独自往山下搬东西去了。

        康乾：……罪孽啊！爷爷，你大孙子海口夸出去了，您在天有灵可千万保佑我炸窑的几率降一半，不，要降一多半。

        等看不见姚建舟的身影后，康乾就又耐不住寂寞的，撑着一条能动的腿往窑口里蹦，整个人钻了半拉身体往里，左扒拉一下，右挖掘一下，想着这么陈旧到还保留着明清风貌的老龙窑，不可能一片瓷都没有的。

        他爷爷可是说过，明清窑虽然价值上没有宋窑来的高，但后期出的天青釉确实优秀过前人的元青花，两者独领风骚，却都占着宋青瓷身上的遗传学，从中是可以寻摸到青瓷釉水的变幻的。

        康乾不死心，继续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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