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少年学艺玉壶春（十一）

“阿潇，你先去栈桥上等我们，我跟阿逸再走一圈。”程云开道。

        程潇抬头，看了一眼两人，只要程云开有话想单独对安逸说，他没说什么，快步走开了。

        程云开望着程潇的背影，脚步走得很慢，他低头，问道：“阿逸有话想说？”

        走到海边的这一路，几次安逸都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程云开看在眼里，这才故意支开程潇。

        安逸沉默了片刻，说：“在禁地，我梦到了一对夫妻。”

        安逸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程云开的脸色。

        程云开点点头，示意安逸继续往下说。

        “他们受了很严重的伤。”安逸顿了顿，“肚子伤得最重。屋子很乱，都是血，像是强盗扫荡过一样。爹爹打开门，把我从小黑屋里抱出来。在梦里，我喊那对夫妻爹和娘。”

        安逸停下脚步，仰头直视程云开，问：“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吗？”

        程云开也随之停下脚步，面对着安逸，背对着停泊着海船的栈桥，在安逸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安逸说不上来此刻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苦涩在舌尖打转，心一紧。

        “他们也是你的养父母。”程云开答道：“跟明初一样。”

        “那我”

        “你的父母是谁，明初从未向我提及，只知道你与他一样是同族。”程云开说：“你梦中所见的那对夫妻，将你视若己出，悉心照顾过你，若不是遭人杀害，他们定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你既已记起了当时的事情，日后，若是得了空，记得去拜祭他们，让他们看看现在的你。”

        “请程伯父告知我他们的姓名。”

        “那家的男主人姓安单名朝，夫人姓容名晏。安朝与你是同族，但他不会武，也不像玉壶春岛的昭族能保持容颜不老，除开昭族的身份，他只是个扬花城外归来镇里上的一名教书先生。他的妻子容晏是一个镖师之女，会点简单的拳脚功夫。”

        “当时明初对如何把你安置好，费了不少心思。他抱养你的时候，你才足月，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程云开回忆道：“不会带孩子可以慢慢学，可让明初决心把你送走的却是因为他众人皆知的昭族身份。只要你跟在他身边，无论是不是昭族，他们都会认为你是昭族。若只是区别对待便也罢了，明初怕的是别有用心之人趁明初不备，用恶毒的法子试探你的血脉。他想你在更单纯和简单的环境里像普通孩子一样成长。”

        “那段时间，他对外宣称闭关修炼，其实是易容带着你去物色合适的寄样人家，一则是不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否则明初前脚走，后脚就会有人来把你带走，二来也是为了收养你那户人家的安全。”程云开叙述道：“基于各种因素，收养的人家必须具备一定的自保能力，最好是会点武的，又要不是江湖中人，安逸为此找了许久，一直都没能找到。”

        “后来，是安朝主动提出要收养你。他与夫人容晏婚后多年一直无子，其夫人刚好会武，他又是昭族人，且数年来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很好。安逸犹豫再三，还是同意把你交给了安朝夫妻。”

        安逸明白，这对当时的姜明初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了。

        “此后四年间，安朝不负姜明初所托，将你教养得很好。明初一度很放心，也觉着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程云开说到这神色痛苦，他缓了缓，继续道：“直到有一天，盘踞在归来

        镇凤凰山上的山匪到归来镇屠杀无辜百姓，抢夺财物。安朝一家未能幸免，姜明初赶到时，容晏已经断气，安朝凭着一口气，硬是撑到了明初赶来。”

        “也是山匪”安逸喃喃道。

        程云开面露苦涩，“对，也是山匪。事情似乎总是在不断地重复。”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之后，明初带着你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他公开承认你是他的亲子。我不是不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但仍旧觉着这对于你来说，太过危险，我和夫人多次劝说让他把你留在阅潮山庄，他都拒绝了。”

        程云开便是不说安逸也能明白，在姜明初看来，是他害死了安朝一家，险些也害死安逸。所以他坚持自己带安逸，哪怕从此颠簸流离，居无定所。

        程云开伸手摸了摸安逸的头，说：“两年前，我接到明初的信，在看到他拜托我将你暂时带回阅潮山庄时，我是又惊又怕。我赶到镇上时，你们落脚的客栈刚被山匪洗劫，你们即将前往的薄雾山庄被大火所吞噬。”

        他低下头，静默片刻，掩去心中的悲切，温和道：“阿逸，明初也一定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地长大。不管如何，在大多数人看来，昭族已经随着明初的死消失了。”

        程云开话中意安逸明白，然而安逸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按照程云开所期待的那般心安理。知道得愈多，压在他心口的石头也就越多。

        “孩子，抬起头，你才能看到眼前的风景，天上的星辰。”程云开拍了拍安逸的肩膀，说道。

        安逸回神，看着程云开转身走在他前面，他迈步，追上，在程云开背后问：“你在客栈没找到我们，可去查过那一带的山匪？”

        程云开停下脚步，背对着安逸答道：“查过。我们依照镇上居民的描述，在山中找到了山匪的寨子。山寨里空无一人。我们很快想到了薄雾山庄的大火，我们没法证实他们是不是也死在了薄雾山庄的大火里。薄雾山庄的起火前，山庄里堆满了火油，火势凶猛，火灭之后，难以分辨哪些是薄雾山庄的人，哪些是山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死在薄雾山庄里的人比薄雾山庄已知的人数要多。”

        “山匪的线索就此断了，我也因此注意到了每一次出现得十分巧合的山匪。我因此去了明初去薄雾山庄前曾到过的一个村子。那村子你应该也有印象”程云开道，“你还记得，去薄雾山庄前，明初曾被一个走火入魔的病患打伤的事吗？”

        安逸点头，“记得。”

        那村子安逸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姜明初在那村子里受了严重的伤，那伤直至他们出发前往薄雾山庄的路上仍未好利索。那是安逸这么多年以来见姜明初伤得最重的一次。

        当时姜明初带着安逸途径一个村子，发现那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有明显的外伤。姜明初也因此在村中暂时停留，为他们治病施药。后来打听得知，村子附近的山里藏了一个会武功的疯子。听说是某个大门派的弟子，练功走火入魔被逐出了门派，来到村子附近的山林里，成日疯疯癫癫，见人就打。打赢了，就要叫大侠，赞扬他武功天下第一。村里人为此苦不堪言。

        姜明初认为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哪怕这次给村民治好了，他们走后疯子又来，岂不是白忙活了。他当即决定进山去找村民口中的疯子。进山找那疯子的过程十分顺利，而疯子在安逸的治疗下也日渐好转，就在他们父子离开前夕，疯子趁姜明初不备，出手打伤了姜明初。之后，疯子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你们到

        过的那个村子已经成为了一个荒村。我多方打听得知，一月前，山匪屠村，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把值钱的东西带走后，一把火把村子烧了。”程云开沉声道：“这些山匪出现的时机真的是太凑巧了，他们似乎总能准确地找到与明初有关的地点，以至于我不得不去怀疑，明初的死不是意外，更不是被山匪劫掠所牵连。山匪在其中担任的很可能只是一个清扫战场的角色，还有一种可能。”

        程云开直视安逸道：“他们根本不是山匪，只是披了山匪的皮。走火入魔的忽然出手的弟子，薄雾山庄殷切求医，现在回头去看更像是个设计好的骗局。明初那么聪明，想必他是察觉到了，才会给写信给我，让我照看好你。让你受了两年苦，我已是有愧于明初。”

        安逸定在原地，他看到了藏在黑暗中的无数双伸向自己和姜明初的手，却无法看清那些手都属于谁。

        “三年内，你们不闯祸，在玉壶春远比外面安全。”程云开拍拍安逸的肩膀，安慰道：“玉壶春岛很隐蔽，他们的手还伸不到这里来，你和阿潇要做的吗，就是照顾好自己。”

        “那阅潮山庄”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要对阅潮山庄有信心，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况且，现在追着他们不放的人是我，他们不想现形，就必须得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好了。”

        程云开说得轻松笃定，安逸仍是不能完全放心。

        风吹乱安逸的额前的碎发，他伸手，拨开挡住眼睛的长发，望着走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背影。

        “阿逸，走呀。”

        程云开的声音和安逸记忆中姜明初的声音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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