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宫门与书院
朱红的大门外,御史台一众人等正抑扬顿挫地唱大戏。
老家伙们如今已经分作两班,一班粉墨登场,一班稍作休息。此时登场的领头人是个眉目颓丧的中年,表情如同肩膀上扛着天下大道。
他用宽大的袖子掩住脸,干哑的嗓子带着破音。“凤家满门忠义,老太傅忠义千秋,一死明志。我等不如太傅,我等愧对先帝和太子……啊啊啊”,他拍着地面痛哭起来。
这哭声震彻宫门,已经足足二十天,初时情深意重、闻者落泪,哭到现在只剩下干嚎,成了笑话,路过的人该干嘛干嘛。
嚎了一刻钟,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宋御使,时候差不离了,您下去缓缓,换我们。”
宋御使擦了压根没有的眼泪,撅着屁股爬起来,掸掉膝盖上的尘土,露出官服下面厚厚的皮毛护膝。等他退到一旁,接手的人走到登闻鼓前,咚咚咚敲了三下,继续嚎起来。
凤宛背着手,初时全无表情地看着,听到后来,难以掩饰地露出震惊、愤怒、厌憎、诸多说不清的情绪。
就在这时,几个人从宫城里出来。为首的正是卫翎,他身旁是卫川,落后几步远居然跟着慕容喆。凤宛见他们三人凑在一起,生硬地把脸上的表情转换成淡淡的笑容。
卫翎一路小跑直奔凤宛,卫川也跟了过来,相反,从前凤宛的小尾巴慕容喆,却远远地站着没动。
凤宛故意对他点头示意,慕容喆这才尴尬地打招呼。“我正打算去金明寺探望柔嘉表姐,宛宛,你也一起么?”
凤宛看着他,唇边露出意味不明地笑,“我今日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能去金明寺了,世子怎么进宫了?”
慕容喆目光躲闪,“嗯……我母妃,母妃病了,我特来回禀殿下谭祭实在是挣扎不起,没法去了。”
“哦,原来如此。”凤宛点头,“替我给王妃问安。”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得慕容喆浑身都在冒汗,“我先走了。”他几乎落荒而逃。
凤宛沉着脸,看着他爬上马车,一直等他转过街角,卫翎这才压低声音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过来了?”
凤宛收回目光,“慕容世子昨晚派人击杀隋英,被我遇到了。”
卫川和卫翎对视一眼,露出惊异之色。
刚才在宫里面,慕容喆的表现天衣无缝。说王妃一路从幽州而来,本来就感染了风寒,等得知先皇驾崩的消息,立刻禁不住了。新君还着实安慰了一番,特准济北王妃留在府里养病,又吩咐内侍省赏赐了药材。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难道已经发现王妃和隋英之间的关系了?他还知道什么?”卫川急着追问。
凤宛想了想,“隋英中箭,差点死了,是我求姑姑救了他。有什么话你们亲自去问吧。”
卫川隐隐透出兴奋,忍不住摩拳擦掌,“太好了,我一定撬开他的嘴。”卫翎倒是没那么乐观,皱了下眉头,“人在哪?我们立刻过去。”
~~
凤芙珍和柴小禾上了马车,车夫甩开鞭子,轱辘吱吱扭扭在石板地上颠簸,往白山书院驶去。
柴小禾带着好奇问,“她们说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想要进白山书院读书。为啥呢?”
凤芙珍的脸上都有了光彩,她笑吟吟念道:“广学开书院,崇儒引席珍。集贤招衮职,论道命台臣。”
柴小禾虽然听不懂,但也透出向往之色,“我小时候,鬼市有个帮人家装裱字画的酸秀才,每每喝醉了就要痛哭一场,说他本该进白山书院当院生,考状元,当宰相,不想落在那个鬼地方。”
凤芙珍听得有趣,问,“他怎么没来书院。”
柴小禾撇撇嘴,“有大官请他装裱一幅画,结果他看到那画喜欢的不得了,就描了一副……唔……赝品给人家。”
“作假?”凤芙珍咂舌,鬼市真是“人才”辈出、五花八门。
柴小禾点头,“就是作假,但他能做得跟真的一样。从来没人看得出。可惜,那幅画是送给太子的生辰礼物。说是太子府有个先生认出来是假的,太子当着众人的面把画扔了出来。”
她说起话来又清脆、又伶俐,让凤芙珍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那大官就让人砸断了他的腿。他没法去书院读书,只能缩在一张带轱辘的小木板车上,平日里给别人写书信,赚点小钱。”
凤芙珍面露不忍,此人也算是个难得的才子,却一念之差走上歧途。
柴小禾也叹了口气,“他一喝酒就哭,说他本来可以仿的天衣无缝,可就是忍不住想显摆一下,于是在画上的锦鸡尾巴上留了个破绽,其他真的一丝一毫都看不出。”
凤芙珍倒是明白这种人,自古临摹高手多是才华横溢却名声不显的人。这种人总想炫技,总是不服,就算是临摹,也忍不住故意留下些破绽,以表示自己比之原作技高一筹。
“古画鉴定本来就是真伪第一、优劣次之,就算他画工比前人更加精妙,但无论如何,也是假的。”
柴小禾嗯了一声,“他还说,他的《锦鸡图》明明比真品还好,也不知太子府哪个死鬼看出了端倪。”
凤芙蓉忽然身子一震,“小禾,你刚才说,他画那幅赝品是什么?”
“《锦鸡图》,就是大公鸡。”
“《锦鸡图》?”凤芙珍眉头紧锁。
《锦鸡图》画的可不是大公鸡,而是山鸡,古称“雉”,雉又是凤之雏形。这幅《锦鸡图》她简直不能再熟悉,多年来就挂在自己父亲的书房里。据说是书院教书画先生翁白首割爱相赠。大哥为此还礼一副《行军帖》给他。
难道当时在太子府中,辨识真伪的是翁先生?这幅画后来也落在翁先生手中?可从未听说过翁先生与太子有交往。
凤芙珍又问,“小禾,那幅《锦鸡图》还在秀才的手中么?”
“不在,大官砸断了他的腿,把画抢去了,也不知是不是又给太子送了回去。”
凤芙珍忽然打了个冷颤,凤宛曾说,她怀疑老太傅是被相熟的人毒死,能跟太子有关系,又在书院出入自由的人,难道是翁先生?她攥紧柴小禾的手,“你说的装裱秀才如今还在鬼市么?”
“他断了腿,整日喝酒骂人,再后来就病死了。”
凤芙珍忍着心惊肉跳,缓缓坐了回去。
~~
马车停在书院路口,她们依旧自西北角的小门进了书院。隋英昏迷着。
柴小禾追问,“凤大夫他是谁啊?”
“是个坏人。”
“是宛儿姐姐伤了他么?”
“宛儿救了他。”
“他不是坏人么?”
凤芙珍无从解释,扶着隋英的头,在他几处穴位上刺下银针。不一会,隋英从昏迷中醒来。他睁开眼,就看见凤芙珍略带着关切的面容,和柴小禾满是好奇的脸。
“把这个喝了。这是退烧药。”凤芙珍将药递在隋英唇边,隋英大口吞咽,喉咙里咕咚咕咚作响,喝下药,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
“口渴,给我水。”
凤芙珍将刚才装药的葫芦拿在手中,小禾,我去打水,你小心些,不要靠近他。”
柴小禾勤快的接过来,“哪里有水,我去就好。”
“出了书斋,左边是个茶寮,绕过去墙角有一汪深井,我大哥从前用那里的井水泡茶。”
柴小河答应着出去了,凤芙珍将手背放在隋英额头试探着温度,隋英一偏脸,让过她的手。
凤芙珍退后一步,“你叫隋英?”
“叫什么都行。”
“你差点就死了,为什么要来到我们大梁呢?你该好好待在你的北燕?”
也许是凤芙珍救了他的命,也许是他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隋英对她倒没有对着凤宛的尖锐。“北燕贫瘠,今夏几次风灾,凛冬将至,不南下怎么活?”
凤芙珍居然听出了些伤感。她默默无语一会,低声道:“我们得把你交给官家了。”
“你救了我,为了再让他们杀我一次?多谢。”隋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凤芙珍沉着脸,后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她还以为是凤宛领着卫翎到了,可紧接着,什么东西落地,然后是柴小禾的尖叫。门咣当一声被撞开。
凤芙珍大吃一惊,柴小禾倒退着摔进来,她捂着腹部,翻滚□□一声,没了动静。
“小禾!”凤芙珍扑过去,见她脸色惨白,嘴角有鲜血渗出,已然昏了过去。凤芙珍抬头,一个灰色的影子鬼魅般飘了进来。
“你是谁?”
来人是乌蛇,一眼就看见捆在桌面上,全身好像被血水泡过的隋英。乌蛇眉毛都立了起来,满脸杀气,剑如毒蛇在凤芙珍胸口一点。
“别……”隋英冲口而出,可凤芙珍已经倒下了。
乌蛇跃至隋英跟前,“慕容喆这狼崽子现在还在搜捕你,我们的人也找了你一夜。”
他一边解开绳子,一边快速道:“我思来想去,既然两边都没找到,说不定你就被鬼市的死鬼们带走了。一早过去守着,果然就看凤家这女人鬼鬼祟祟的出来。是慕容喆伤了你还是这两个娘们伤了你?”
隋英捂着胸口,撑起上半身,他剧烈地喘息,血又渗出来。门口的两个女人一动不动,他问,“她们死了么?”
乌蛇出手极有把握。“凤家的女人死了,那小丫头被我一脚踢进来,大概还没死透。”说话他就要过去补刀。
隋英飞快拉住他,看着凤芙珍的尸体,脸有些变形。“算了,我们立刻离开,凤宛马上会带人来。”
乌蛇扶起隋英,让他伏在自己背上,绕过尸体时,隋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
凤芙珍趴在柴小禾身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已经失去了光彩。隋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灰色的影子在空中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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