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这一声喊并非危言耸听，他们正是遇上了山崩。
连日的雨让暴涨的溪流冲决了山石，泥水夹着无数的落石崩塌下来，落下的位置恰在队伍的中央。
队伍中几个在前探路的人侥幸逃得性命，等了半天却不见后面的人跟上。想来后面的人如果不是已经尽数被落石砸死、泥水闷死，就是被阻住了路，无法通行。
这几人稍作商议，就立即迅速回宫，向皇帝报告了出事的消息。
皇帝决计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止不住拍案而起：
“什么？二皇子和东平王现在都被困在山上，生死不知？”
听了这样的消息，皇帝一面庆幸，一面又觉得焦急。
庆幸在于，他早早就觉得陪东平王去祭孝宁太后是件危险的事，并未与东平王一起前往，故而躲过一劫……以这样的角度一想，他果然是天命所归之人，注定了要长久做皇帝的。
焦急之处在于，如今山路紧紧封闭，山中情况不明，山中的那些人，究竟是死是活，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东平王要是死在山里，皇帝倒是可以称心如意。可偏偏二皇子也在其中，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倘若二皇子真出了事，他可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二皇子在时，皇帝总恨他蠢笨。常想还不如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伶俐的。如今二皇子的性命当真岌岌可危，皇帝却担忧起他来。
皇帝心中明白得很，要从宗室过继，哪里有随口说的那么容易。
他若当真已经老迈，后宫再也没有生出皇子的指望，倒也算了。可他偏偏还算年轻，倘若他真从宗室中寻到一个聪明伶俐的子弟过继过来，当做太子悉心教养……要是以后他再有了亲生的皇子，那又该怎么办呢？
若还是让过继的孩子登位——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若让亲生的皇子做太子，必然会遭致怨恨，以至国家不稳。
二皇子在，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他资质寻常，母亲出身又低微，本就清楚自己不大可能成为太子。倘若他以后又有了其他皇子，要将年纪小的皇子立为太子，二皇子也决计不会有什么怨言。
这样想来，二皇子不仅不是累赘，反而是最合适的太子后备，宫中必不可少的人。
到了这时，皇帝又想起二皇子的种种好处。他虽然不大聪明，但为人老实。绝不会偷奸耍滑，对父皇搞什么阴谋诡计。这一点尽可以放心；这孩子性情沉稳，现在看着虽说不聪明，将来若是当不上皇帝，或许也能做个贤王。
这样想过以后，皇帝立即下了令：
“速速拨禁军去救！万万不可让二皇子出什么事！”
下完了令，皇帝瘫坐在龙椅上，着实感觉到疲惫。
如果郑熙此时能在身边，皇帝或许还能更轻松一些。他向来擅长安抚皇帝的情绪，知道说什么话能让皇帝轻松一些。
况且他忠实可靠，总是能让皇帝感到放心。
不过皇帝心中也怀有一线期待，有郑熙在旁边保护着，或许二皇子还有机会活下来。
皇帝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若是山石一瞬间正砸到头上，无论怎么机敏灵活也没用。现在他除了祈求上天保佑以外，大概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了。
这件事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报告的，并没有特意把消息传递到后宫里去。
不过还不到半夜，二皇子被困山中的事，宫里所有人已经全都知道了。
这也是很自然的，毕竟早晨的时候二皇子大张旗鼓地走了，大家都知他晚上就要回来。可到了现在还没有信息，显然是出了事。宫中生活无聊无趣，有这样的事，所有人都忍不住要打听。
至于王度阡，她常年在御书房放着个耳朵，知道得总比别人快些。
当那小太监像往常一样，将此事告知她时，她只是点了点头。
虽说她脸上一点也没显出生气或者担心的样子，可说不清为什么，看着太后的模样，紫珠总觉得有点胆战心惊。
她跟了太后这么多年，哪怕太后什么都不说，一点表情也没有，紫珠多少也能感应出她的情绪。
紫珠隐隐约约觉得，好像要出大事了。
这大事究竟是什么，紫珠一点也不知道。她小心翼翼伺候着太后，只巴望着这股火儿千万别烧到她身上。
王度阡当然不会向紫珠发火什么的。
她很冷静，面无表情地坐着，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偶人，然而她的心里却着实已经乱了。
东平王或者二皇子是死是活，她一点也不在乎。或者说，如果这两个人都死了，对她来说说不定更好——这样皇帝就要忙着做别的，没有心思专门来对付她了。
但是……郑熙也和他们在一起。
按说，她也不应该关心郑熙，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个太监。
“他只不过是个太监”。按说，只要说这样一句话，就应该可以消除王度阡心中的一切烦恼。
太监嘛，这宫里有的是，像他长得这样俊秀的，大概算是少见，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像他这样有用的，虽说不容易找，多用点心，也不是找不到。
她是太后，郑熙只是她手上一颗棋子。可曾有人会因为手上的一颗棋子弄丢了弄没了就懊恼的？
王度阡自己回答自己：那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有的。
可是她却着实地感觉心神不宁。
所有她幼年时，由母亲教给她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她长大之后，由父亲教给她的那些先贤的经卷；以及她进宫之后学到的权术……所有的这些东西搅在一起，在她脑中混成一团乱麻。
她在这里枯坐，一句话也不说，只想要把这些乱麻似的思绪整理清楚。
她就这么坐了两个时辰。
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动。
紫珠看着她这模样，简直要吓疯了。
但王度阡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
当她把这一切的思绪整理好，到最后，王度阡不得不向自己承认，郑熙不仅仅是一个太监，一颗“棋子”，他还是一个“人”。
在宫中待得久了，在这种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环境里，王度阡有时候确实会忘了这一点。
忘记了皇帝是人，各宫的嫔妃是人，宫女太监这些奴婢是人……她自己也是人。
这座皇宫早已经将她变成了一个以权力为食的怪物，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在这里苦苦挣扎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在这方面，她也不比其他人强多少。
不过，在和郑熙在一起的时候，偶尔，她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个人，还能产生一点人类的情感。
说不清是为了回报这一点，还是为了什么。王度阡站起身来：
“紫珠，替我准备换的衣服，我要面圣。”
紫珠大惊失色。
太后娘娘要主动去面圣，这真是绝少有的事。
事实上，自从今上登基以来，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仪式以外，太后娘娘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皇帝。
与此相对，皇帝几乎也从未主动来见过她。
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就只是派人互相传话，以避免看见对方的脸。这大概可以说是一种默契。
不过这一次，太后娘娘既然决定要去面见皇帝，那这一定是一件大事。
紫珠赶忙去准备了。
虽然已经是半夜，皇帝并没有去睡，而是仍停留在御书房。虽然他去睡或者不去睡，对城外的救援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他还是留在这里，以此表现自己对这件事的重视……反正，就算他回到寝宫，也睡不着。
这时候，小太监过来对他说：
“皇上……太后娘娘现在正等在御书房外面，说要见您。”
听到这个通报，皇帝有些惊讶。
自他登基以来，他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可从未主动来找过他。
皇帝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因为二皇子和东平王在山中出事的这件事。
皇帝虽然心里并不将太后当做母亲，但表面上的礼仪毕竟不可随意废除。故而他沉吟片刻，还是命人将太后请进来了。
王度阡昂首挺胸走进了御书房。
她穿着一整套皇太后的礼服，气势相当强。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显得稍稍有些冷漠。
一见皇帝，她就直接开口：
“皇帝将二皇子，未免太不当一回事了。”
皇帝难得在王度阡面前显得气弱：
“彦儿也十四岁了，朕想着，也该让他历练历练。”
彦儿是二皇子的名字，其实平常的时候，皇帝从来不这样叫，只是叫“二皇子”或者“老二”。可这会儿在王度阡面前，他倒是叫起他的名字来，好像这样叫了之后，就能让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显得更亲近些似的。
王度阡才不会被他的辩解骗过去，她高高地昂起头，说话的语气相当冷：
“就算不出事，让二皇子和东平王同行，未免也有些太冒险了。”
皇帝还要强辩：
“朕正是担心出事，故而才派了郑熙跟随在侧……有他在，就可以放心。”
听皇帝提到郑熙的名字，王度阡只觉自己的眼皮跳了两下，不觉冷笑道：
“皇帝是在开玩笑？倘若当真出了大事，郑熙一个太监，又能顶什么用？要杀他，也不过是多砍一刀的事。东平王若真有不臣之心，皇帝以为，单靠一个郑熙就能保住二皇子？”
太后这话，皇帝竟无一句可以反驳……他的脸竟然变得通红了。
看着皇帝的模样实在过于窘迫，她大发慈悲地问：
“皇帝可曾派人去救？”
总算问到了一个他能回答的话题，皇帝挺直了后背：
“京中能动用的禁军已经全过去了，道路狭窄，容不下多少，进展并不算快……不过明天早晨之前，定然能将困在里面的人尽数救出。”
王度阡冷笑一声，接着皇帝的话往下说：
“如果……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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