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纸状书
周司令说给她放假到周四,但陶筝心里惦记着工作,只在家休息到周一中午,下午2点便赶到公司。
新天地边的顶星大厦22楼是派盛总部,创、制、发、人事等部门都在这一层。
几个编剧工作室和派盛经纪部门等则在23层。
陶筝在23层用指纹解锁玻璃门时,前台妹子正跟张葆编剧的助理聊八卦:
“戴总监想睡的就是刚才过来办公室的那个男演员吧?长的真高。”男助理一边嚼mm豆,一边小声道。
“就是他,经纪部的同事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了,叫李沐阳,年初就签进来了。22岁,鲜嫩青涩,少年感十足,脸又嫩又白。外表是出众,不过运气不太好,别说男2号,到现在为止,连男3的角色都没拿到一个。”前台妹子道。
“听说光帮戴总监跑腿了,哪个剧组忽然缺个男演员,就喊他去顶,在各个剧组间串眼,跟个打杂的场务似的,挺倒霉的。”女助理捏着mm豆,叹口气。
“今年疫情影响,好多项目都没开起来,还有好几个小影视公司倒闭了,能有签约底金拿就不错了,听说今年毕业的好多都还在游荡呢。”
“不过好像说是他同期不如他的,签了北京的公司,现在都当上男主了。咱们公司如果再给不出资源,他估计就要跳槽了。”
“戴总监想睡他,不是一直没睡成吗?你说……是不是戴总监在吊着他,故意不给他角色,等他服软就范?”
“不至于吧……”
陶筝听到这部分,忍不住笑。
戴乐乐这家伙是出了名的能疯能玩,就算是她的朋友,也没办法义正言辞的说她干不出这种事儿。
尤其整个这大半年戴乐乐都处在要离婚的状态里,说不准真的在找这类渠道去发泄烦闷、寻找乐子。
在这个圈子里,这种事儿稀松平常,人们甚至不会对任何一方有道德方面的指责。
从饮水机边抽出个一次性纸杯,倒上热水喝一口,转身走向前台时,两个妹子才发现她。
前台妹子怔忡须臾,显然没想到她今天就回到公司。
“陶老师下午好~”
“陶老师!”张葆助理忙也打了个招呼,然后朝着前台妹子眨眨眼,便跑回张葆工作室。
“帮我点一杯榛果拿铁吧,半糖,谢谢。”陶筝微笑着点头时,长发挂住了长风衣的肩扣。她伸手去拨,黑发荡开,让洒在上面的光流动起来。
“好嘞,马上给陶老师送过去。”前台妹子笑的灿烂。
待陶筝离开后,她先点了杯咖啡,紧接着又打开淘宝,开始寻找陶筝同款的长风衣。
……
荣筝工作室是陶筝的,虽然上面还有个出资的派盛影业,但她仍算此地老大,不需要打卡考勤。
工作室还在假期中,空无一人。
穿过公共办公区,敞开独立办公室的门窗,望着窗外楼下繁华的新天地和车水马龙,她长吁一口气。
派盛其他5个编剧工作室都人丁兴旺,三四个策划,大编剧带三四个小编剧,两三个助理都是打底配置。
只有她,来派盛半年都没有开启独立项目,就算多招了人,也没活干。
得快点推进立项,然后再多囤几个项目,热火朝天的搞起来才行啊。
如果一两年内工作室运转的不顺利,她从图书编辑到全职编剧的重大事业转型,就算失败了。
她可不想人到中年,遭遇事业被迫重启这种困境。
深吸口气,陶筝给自己提了提劲,然后坐下开机,准备干活。
前台妹子敲门,送来热腾腾的咖啡,并一个文件快递包:
“有陶老师一个快件儿,我给您拿来了。”
“谢谢。”
快件是一本时尚杂志,陶筝从没订过。
查看过快递信息,一无所获。
她随手将杂志丢一边,打开文档继续工作。
2个小时后,咖啡已尽,她伸个懒腰,起身倒热水。
转回来时再次看到被自己丢在桌上的杂志,捧起来看了几页,又好奇起是谁订给她的。
寄件方是个公共购物平台,电话咨询只查到订单来自于一个叫‘春夏’的网名,再问就是用户隐私不便吐露了。
她摇摇头又将之搁置,继续在文档里记下自己还不成熟的想法,努力完善创意。
而在城市另一边,某个人手机购物平台上的一份杂志订单,显示为‘已签收,签收人:前台转本人’。
……
一周后,陶筝又收到了一份文件快件。
邮政寄件,是份仲裁庭传唤通知,前公司认定她违反了与之签订的竞业协议,举证状告。
信函上点出前司要求她立即从派盛离职,停止损害前司利益的行为。
支付120万违约金额,并全额退还她离职后公司打给她的10万竞业款。
陶筝拿着传唤单,好半晌回不过神。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一天,要与前公司对簿公堂。
……
握着传唤单沉思时,她才想明白,上周收到的杂志,原来是前司为了确认她的确入职派盛,而做的一个小手脚。
她接收了那份杂志,便相当于证明了派盛这个地址里有她这个人。
然后前司对她的指控才算表面成立。
仲裁庭的传唤单,也才能顺利寄到她手里。
被愚弄的耻恨和被攻击的愤怒冲上大脑,她面颊瞬间发烫涨红,手指却冰凉。
前司是出版社,她是主编。
现在是在影视公司体系下设立独立工作室,做的是编剧工作。
怎么就竞业了呢?
她既没有用上一个公司的资源,工作职位和公司属性也都变了,哪里就跟前公司竞争了?
而且离职的时候,也算好聚好散吧,她交接工作也做的很认真。
很多人一辈子都不至官司缠身,陶筝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
法律是一把最严厉的闸刀,忽然就架到她颈上,令她又觉荒谬,又觉害怕。
老百姓间有句谚语,叫‘穷死不做贼,冤死不告状’,从中便可知中国人对‘打官司’的畏惧之情。
强压情绪,她百度搜了半天‘竞业’和‘仲裁庭’。一个小时后,捏着手机拐到阳台,沉吟良久,才给前司时的领导拨了电话。
“林总,我完全没有违背跟咱们出版社的竞业协议,今天怎么收到了咱们出版社状告后,仲裁庭发出的劳动仲裁开庭通知呢?”
陶筝语气很冷静,态度也礼貌,但林总编的回应却显得敷衍——
“我也不知道啊,是公司法务提交的吧?”
“最近法务部门可能在处理这种事?你要不给法务打个电话吧?”
“我真的不知道啊,你还是联系下法务吧。”
只有推脱,多一点信息都不涉及。
陶筝无论真诚也好,咄咄逼人也好,软言问询也好,都未能让两个人的对话深入。
曾经多年的共事情分皆不再,对方显然知情,却不愿多透露一句,只想早早打发她挂电话。
最后她也只能无奈道别,握着手机吹了好半晌冷风,心烦意乱之下,她拨给了陈书宇。
突如其来的祸端和前司的恶意与冷漠,令她痛苦又羞愤。
在脆弱时刻,她需要他。
电话响了很久,在她以往他不在手机身边时,才终于接起。
“喂?”他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响在耳边。
陶筝眼眶忽然红了,想哽咽着说她被欺负了,将要一个人去面对一家大企业的恶意,与一个集团打官司,她该怎么办?
她明明没有违反竞业协议,既没有去前司的竞争公司,也避开了前司的业务,为什么还会被告?
她对争吵和别人的负面情绪很敏感,本能逃避与人起冲突,偏偏竟遇到这种事。
“书宇,我——”她低低开口,却立即被打断。
“陶筝,我这边正开会,一会儿回你。”说罢,不等她道出始末,便挂了电话。
“嘟……嘟……”
陶筝望着手机,手指微微颤抖。
天色渐晚,身后的大上海亮起霓虹,是比白日更绚烂的城市夜景。
她默默走回办公室,将那片繁华灯海留在身后。
20分钟后,她在钉钉上问询派盛hr,这种状况有没有什么应对方案。
几分钟后人事总监cassi亲自跑过来敲响她办公室门,了解状况后,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法务部负责人胡珍妮咨询。
非常重视的样子。
“陶老师,明天我们人事部再就这个事儿开个会。
“珍妮姐也会推荐靠谱的律师给你。
“先别害怕,你这边能不能跟前司沟通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对方能不能撤回?
“明天公司这边开过会了,咱们再聊具体解决方案好不好?”
cassi结束与胡珍妮的电话后,转回头来安抚道。
“好。”陶筝点了点头,似乎有被安慰到。
实际上心里却明白,这是她自己的事,跟派盛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入职前完全没把前司竞业当回事,全程没跟派盛的hr提起这事儿,派盛根本没有义务替她出面解决。
cassi能做的,也仅仅是面子上表达重视,加上接连不断的安慰而已了。
送走cassi,陶筝努力让自己忽略情绪,平静的去思考如何解决。
晚六点四十多分,手机响起,陈书宇的回拨终于到了。
陶筝却失去了与他倾诉,寻求安慰和支撑的欲’望。
盯了一会儿手机,她才接起。
“喂。”她低低应。
“你刚才找我什么事?”陈书宇的声音透出来,温和,平静。还有从他办公环境中带出来的公事公办味道。
“我被之前任职的出版社告了,竞业,让我赔偿120万人民币,退还这大半年出版社打给我的10万竞业金,并且从派盛离职……”陶筝一五一十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陈书宇的声音微微上扬。
“……是啊。”她恹恹。
“那就打官司吧,找个律师。”他道。
“嗯。”她当然知道。
“我今天估计会比较晚到家,这边还有个投资会议要参加。”他道。
“……”陶筝右手握着手机,左手垂在桌上,轻轻搓手指,没有吭声。
“陶筝?”
“嗯,好。”
“那晚上见。”他声音仍旧平静,好像方才她讲的事像‘今天下雨了’一样稀松平常。
“拜拜。”她挂了电话。
丈夫既没察觉她的情绪,也没替她担忧。
好像金钱上的损失和她的事业可能遭受重击,都不值一提。
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面上却压抑着。
离开办公室时,前台妹子与她打招呼,她甚至回了个尚算温暖的笑容。
成年后,人们开始害怕在别人面前展露脆弱。
如果没有一个至亲至近的知心人,成年人甚至会丧失大哭着求安慰的能力。
粉饰太平,佯装坚强,假装自己过的很好很幸福——这才是日常。
她独自在新天地的干杯烤肉吃厚切牛眼肉,饮一杯黑啤。
差5分钟20点,烤肉店店面经理拿起话筒,音乐声暂停,她热情传达只要在准点与人在店里亲吻,就能让桌上每个人都获赠一大杯正喝着的啤酒。
朋友也好,情侣也好,只要亲吻。
陶筝托腮独自饮酒,准点钟响,在各种起哄声中,好几桌的客人都借着酒意快乐亲吻。
服务员拍下照片,鼓掌炒热气氛。
几分钟后离店结账时,陶筝一边等待出单,一边打量柜台边的墙壁,上面全是客人们的接吻照片。
张张照片都散发着热情和快乐。
真让人羡慕。
而她只有一肚肠的仇恨和怨愤。
……
拐出新天地,她好像不得不回家了。
陶筝是从公司步行来新天地的,不想回去取车,干脆也步行回家,反正不远。
上海的深秋很美,有优雅着冷清下来的和煦气质。
走进小区,陶筝努力让自己去欣赏庭院和绿树,捕捉小区里一些爱心人士喂养的肥圆野猫。
可在绕了好几圈,她还是没能消化掉情绪,也一直没拐进自家门洞。
站在楼栋口透气的单元管家无数次试图跟她打招呼,都被她转开视线躲避了。
快晚9点时,她拐出小区北门,开始绕大圈在小区外一圈一圈的绕。
在上海最好的朋友有家有孩子,这个时间一定在忙着同丈夫照顾刚出生半年的宝宝。
前司的同事朋友,自从她离职后联系就少了,虽然还会偶尔聚在一块儿喝酒吃饭,但共同话题变少,心自然而然也远了。
父母都在西安,更何况就算在家,她也不会打电话给他们,平白让他们担心。
陶筝手里攥着手机,掌心的潮意打湿屏幕,拇指把机侧摩热了,也想不出这时候能打电话给谁。
路上行人渐少,几分钟无人擦肩后,眼泪忽然就开始泛滥。
她不怕遭遇挫折困难,哪怕被资本家欺负,被人按在地上锤,她也能如野草般使劲儿往上爬。
这些年她在上海就是这样辛苦打拼过来的。
脑海里忽然涌出在上海这些年受过的所有委屈——
来念书的第一年,老师偶尔讲上海话,她听不懂也不敢问,又怕被上海本地同学和老师排挤,压着自卑和敏感,努力让自己开朗起来,去融入环境和人群;
第一份工作是网站编辑,那时是男性作品的天下,她做为女编辑只被当成编辑组秘书一样看待。无论如何出业绩,哪怕抽出所有业余时间来写出了一本好成绩的男性作品,升职时仍不被看好。后来,她得知这批女编辑被招入,更大的目的是给编辑部里的单身汉们一个机会;
离职跳槽到出版社,终于得到重视,她跟同事和上司都处的很好,也得到了好几次升职加薪的机会。在那段时间,她自己创作的小说甚至改编成影视,也有了当影视编剧的机会,赚了些积蓄,还有机会跳到影视行业……可那段美好的记忆,如今被一纸仲裁庭传唤单砸的粉碎;
如今在派盛她还远没有站稳脚跟,忽然面临着可能要被迫离职的窘境;
原本该在后半生每一件大小事中陪伴她的那个人,心里只有他自己的事。他也许很优秀,却冷漠的给不出一丁点情感价值……
该是她坚实后盾的婚姻,击碎了她对温暖的最后一丝期待,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她变成深夜独自游荡在大上海街头,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可怜虫。
那一张仲裁庭传唤单,好像击碎了她生活中的所有粉饰太平。
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努力,吃过的苦,付出过的所有,以及现在拥有的一切。
“……”脚步沉重。
再随便开个房间独自去睡觉吗?
今夜她承受不住这份凄凉。
过去,她努力做一个坚强的人。
用点到为止的分寸,代替放肆哭泣。
不!今晚她不要这样!
她要放纵。
她需要酒精,大量的酒精。
突然转身,大跨步顶风直奔新天地。
那里有很多很多酒。
披星戴月,陶筝奔向花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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