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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莫名愤怒


对我来说,他早已失去了,失去好多年了。

        在我走出房间下楼时,在我为人类亲人的苦难伤怀时,当我看到他在等着我时,我就已经彻底大悟了,只是不愿放弃那最后一点希望罢了。

        好些年以前,在林中宫殿里,妲已已明确预言。

        他之所以会请要求我一起去,乃是因为他觉得有这个义务,还有觉得我可怜、可悲,他真正想要的是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无牵无绊,这跟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的人类兄弟是一个道理。

        我们回到湖边别墅,他陪伴在我身边,却一言不发。

        我的心情越沉越低,等待着更大风暴的到来。迹象既明显又恐怖,他将要告别我了,而我只能坐以待毙,任结果在我面前腐烂。

        什么时候我会尽失理性?什么时候我会无法控制放声大哭?

        至少不是现在。

        我点亮别墅的所有灯火,屋里的五颜六色猛袭着我,仿佛这样,它们就能照亮我整个心房似的。波斯地毯上繁花似锦缤纷细致,编织的帐篷闪耀着百万亮晶晶小小镜片,笼子里振翅拍击鸟儿的鲜艳羽毛,淹没了我。

        长安的亲人如何了?我骤然大怒,我怎么可以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我非了解长安的情况不可。大怒过后,我又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长安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得出去找找其他旅客。”我自言自语着。

        鹤年静静站在那里,对我的感情不闻不问,仿佛我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他的安静令我七窍生烟。我慌乱而紧张,就好像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似的。

        没有事会发生,只不过鹤年要永远与我分离了,我再也握不住他的手了。

        “对不起!”我说,“我怎么能不顾他们的死活呢!”

        我突然想上街去饱食一顿,我快崩溃了。

        鹤年突然打破沉寂,开始在室内大步走动。突然停下来。一开口就让我更加崩溃:“还是死心吧,无论如何要靠近人类,如何模仿人类,你都不是真正的人类,你越关心他们,你的痛苦便会越多,你知道的!”

        在沉寂中,他的声音显得微细而又毫无意义,反倒沉寂本身,却有如巨吼。

        “别去想他们”他又说了一次,眼泪流下来,两行清泪从眼眸流出。

        “出去”我低声说,声音逐渐消失却又猛然变高,“滚出去”语声似仍回响不停,一直到我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叫:“滚……出……去!”

        ……

        那夜,我做了一个有关家人的梦:

        我们都坐在花园的木亭子里,外公与两个舅舅围在石桌旁,在写字,外婆与两位舅妈在磨墨,侄儿们在水边赤着脚跑来跑去,整个场景温馨而宁静,似乎能闻到风吹荷塘的芬芳我又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是何等的幸福啊!我不再是尘世间漂浮的云朵了。

        醒来时,对人类亲友,更加渴望了。

        我与鹤年不再纠缠于那个话题了,因为,我们都已知道了对方的选择与坚持。

        在分离的最后时刻,我回首我们的湖滨别墅,已经空空荡荡,如我那时的心房。鹤年站在花园的拱门旁,穿着白色长衫,头戴白巾,白巾下一头黑得冒水的头发。这充满人性的打扮,那是为我如此吗?

        马车就在身旁,七天后,就将抵达我的目的地。我更加黯然神伤,对所有失去之事物的思念,如浪潮般冲击过来。世事如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只能随波逐流。

        “鹤年,你对我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我平静说,书桌、灯、椅子还在,所有颜色亮丽的鸟儿全送走了,大概都在市集拍卖了吧。金刚鹦鹉据说可以活得像人一般老,而我的亲人却都不在人世了!

        他眼眸光泽闪烁,在那瞬间她看起来一如常人,那时他是真的爱我吗?

        “你要去哪里呢?”鹤年背对着我发问,声音微微颤抖。

        “莲塘镇,外婆避难地,”我冷冷地回话,“不过再以后的计划是什么,还没打算。”

        “你真要这么做!”他说道,语气里依然是不可思议与痛心。

        “我已经打点好一切,你看,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类了!”我挤出微笑。

        他的脸似乎变得更坚毅,棱角更加分明,唇微微抖索,欲言又止,但是一言不发。

        我看到他眼中盈泪,感到他情绪的激动已传到我身上,我的眼框也变得湿润起来。

        我转移视线,让自己的眼神忙碌起来,然后又紧紧握住双手,免得它发抖。我想着,外公与舅舅舅妈全部死于战火中,而不是被□□的村民杀死,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我只好回长安,找那些村民报仇了。

        “可是你不能去找她呀!”他低低说着。

        “那又如何呢?我反正是得去的。”我回答说。她?她不是别人,是抚养我长大的外婆!

        他轻轻摇头,走近书桌,“可你已不是人类了。”他走得更近,低头看我,脸上难掩悲伤,他可真是勾魂摄魄。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你知道在哪里可以联络上我。”苦涩的语调并无说服力。“你都清楚,你总是很清楚……”

        “别说了”他屏息说:“别跟我说这些。”

        我们彼此对望良久,他双眼通红。我再也把持不住了,站起身迎向他,抱住了他的身体,不管他怎么挣脱,我决心不让他离开。

        他没有挣脱,我们相拥着双双无声的哭泣。

        他身子退后,双手抚摸我的头发,然后无声无息地走开。“好吧,就这样吧。”他说。

        我摇摇头,一大堆的话全都没说,他不喜欢讲应酬话,他一向都不喜欢,即使是为我,也同样懒得说。

        缓慢的,他走到通往花园的门前,仰望夜晚的天空,然后回头看向我。

        “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些事。”他终于开了口。这冷酷而热情的狐妖,他要我答应什么呢?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着,只是精神困顿,已不想再多说话。我只愿他就此离开,然而真到唤不回他的分手时刻,我一定又会惊慌失措。

        “答应我,你绝不会自己了断。”他说,“在没有再与我相聚之前,你绝不能一走了之。”

        猛然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响回答说:“我绝不会轻易自寻了断。”我的语气不无责备之意:“对我,这并不难。那么你呢?是不是也可以给我一句承诺?”

        “希望你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说道。

        “我已不相信什么事了,鹤年!”我说道:“正因此,我绝不像你所想的那么脆弱。”

        “那为什么我会为你担心?”他的声音低微几近喘息。

        “我被阻绝在人类以外的怨恨,不能在人类面前揭露自己的惶惑,这些你都看到了,所以你不放心我,但是你也知道,我一向善于做好自己,只不过,偶尔的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再所难免,如此而已。”

        “不要食言。”鹤年近乎哀求。

        “鹤年。”我轻唤着。猛然之间,我知道最后的时刻业已来临,无法改变。

        然而,他已经杳无踪影。房间,花园外面,夜晚的大地,只余一片寂静。

        在冷寂中,我想像自己正在杭州大街小巷寻找他,呼唤他,叫他回来。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去了。

        出丑露乖地追在他后面,我想告诉他有关命运之事。我命中注定会失去他,正如注定我不会被人类接受。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破坏命盘,战胜命运。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而且我也没有去追他,只是去汲取元气,过后便回来。此刻他离开已好几里外了,从我身边丢失,正如一颗细沙掉在空中,哪里还找得到!

        似乎已过了很久,我转过头,花园上面的天空一片霞光,阳光已唤醒了世界,温暖也随而即来,紧接着,杭州的大街小巷,成千上万的声音将此起彼落。恍惚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从沙地、从树丛、从草地传来。

        正当我还在聆听这些声息,正当我还看着耀目的光在屋顶移动,我察觉一个人类靠近了。

        那个人类站在花园入口,正往里探头探脑。是一个年轻的书生,相当英俊。在微曦中,他看到我——他觉得我一定是个落难的千金小姐,要不然怎会做在凌乱的石头上伤神。

        当他走进荒芜的花园时,我木然地望着他,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他罩着干净的白袍,头上扎着白头巾,干净清爽。

        “小姐!怎么了?需要晚生帮忙吗?”

        白色头巾下有一张晒黑的脸,晨光让他的眉毛呈现出金色光泽。

        尽管大非我愿,我知道自己正在爬起来,自己的心正在往下卷,我看到对方瞠目结舌。

        “瞧,”我亮出我的尾巴,狐形尽露,“看见了没?”

        冲向他,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的手放在我脸上。

        “你以为我是人类?”我恫吓着,把身子举起来,他的脚离地,徒劳的踢腾挣扎,“你以为我是娇滴滴的女人?”我大叫,他的嘴大张,先是发出粗嘎的干嚎,然后凄厉尖叫,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刹那,心里头有无数莫名的愤怒要发泄出来,倒霉的事,他恰恰在这个时候招惹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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