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社会主义接班人从不会骂人!
陆两两日记:
2013年9月20日
相信我,顾律己是个好人。
顾律己读后感:
你这是在发好人卡?
但陆两两,现在能遇到一个好人不容易,请你好好珍惜我鸭。
1
栏杆上一字排开的盆栽正沐浴在阳光下一片欣欣向荣,下面晒不到太阳的角落还有占据大半走廊的多肉植物。
育德中学的午后赶走了所有的喧嚣,日光似镏金,洋洋洒洒倾泻在她面前。
而陆两两,正蹲在教师办公室外,缩在墙根下的阴影中,欣赏面前的小绿植,顺便还听点壁脚。
她本来是趁着午休没结束,离上课又有段时间的这个点,找班主任咨询点事情,没想到正好撞上这么一出你推我拉的心理战。
一墙之隔的办公室内。
李和章先发制人:“顾律己,你最近是不是又做什么事了?”
“上课学习呗,我一遵纪守法的好学生,还能做什么?”
“你仔细想想,有什么需要跟我交代的。老师不怪你,你提出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但我暂时没什么问题啊。”顾律己反复琢磨良久,确定最近没什么把柄在老师手里,才大胆提议说,“要么,我现在去制造点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一下?”
“别跟我抖机灵,有同学都跟我反映情况了。”
“老师,不是我说,高三这种紧要关头了,谁还有心思整天盯别人啊。”
“是啊,高三这种关键时刻,大家都专心学习,还有人来举报,足以说明这个情况很严重了。”
门外的陆两两要不是现在没心情,她都能掏手机录下来这段回去放给南澄妙听一下。
顾律己很扛得住,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师,打小报告这种行为真的不可取。您现在给他养成打小报告的行为,以后让他去社会上怎么混?”
“别扯开话题,我们现在聊的是打小报告的问题吗?”
“可我没有其他问题能跟您聊啊。”
李和章沉默良久,察觉到今天的诱降计划失败,估计他最近是真的没犯什么事,终于妥协说:“行吧,那你保持现状,别惹事儿。还有一年不到就高考了,你跟你那帮兄弟也努点力。‘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听过没?”
顾律己微微勾了一下唇,就知道李和章闲着没事来诈他的。
“老师,您少看不起人行不行。我还能给您背诵全篇。”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真背不出第一句是什么。
“赶紧走。还轮不到我一个教化学的,来抽你背诗词。”
“老师,您这样想就太不对了。数学老师还能教物理呢,您跨个科怎么了?”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逼急了我,我让你默写唐诗三百首。”
顾律己这才收了一副嚣张模样:“行,那我下次再找您聊天。”
顾律己长手长脚,三两步就走出了门。
看到蹲在墙根的一大团,像是受到惊吓般在原地呆愣几秒,等看清楚是陆两两,他才移过去,在她旁边的位置跟着蹲下,带着说完双人相声还没有收回来的优胜感,调笑着说:“前桌,乍一看,我还以为你是多肉成了精。”
“……”
她除了再一次被顾律己的语言天赋震惊,还能说什么?
顾律己纳闷,近距离打量沉默不语的她,接着问:“你一直蹲在这儿干吗呢?”
陆两两转过头,不好意思地说:“蹲得有点久,我脚有点麻。”
顾律己被她逗乐,笑着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握住她的手腕,借力让她缓缓起来。被他用掌心包裹住的手腕很细,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的那种柔弱,让他下意识地小心对待。
半晌,等她的腿再也没有麻痹的感觉,顾律己才放开,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异样,平稳地问:“你来找班主任?”
“是啊。来问班主任一点事儿。”陆两两半是回答,半是解释,“没想到还能听一场相声。”
她的眼睛乌亮似琉璃,倒映着蓝天白云,分外好看。
顾律己“啧”了一声,随意地扯了扯嘴角:“李和章平时闲得没事就是戏多,动不动就来钓鱼执法。烦。”
语气有点委屈,像是在跟她抱怨。
这样的顾律己竟然有些可爱,但陆两两毫不同情:“活该啊你。平时要是听话点,老师怎么会一直找你?”
她劝道:“班主任是个好老师才想再拯救一下你们,你别老气他。”
明明小小一个人,软软嫩嫩的,像个小学生,居然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人来。
顾律己意外地没有生出平时听大道理的烦躁感,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一下她乖巧的妹妹头,触感果然很舒服,像他家里养的那只金吉拉。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受教地点点头。
陆两两不客气地拍掉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双手环胸,仰着脑袋瓜,满脸倨傲。
她怎么可能说得不对!
顾律己见状,更想逗她了。
他咧着嘴,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不听。”
“顾律己!”
又怕喊出来的声音太大,陆两两心虚地捂住嘴巴。
顾律己却无所畏惧,他被奓毛的陆两两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耀眼的日光之下,他笑意盈盈,眼神坦荡,往日清冽的少年气质仿佛镀了一层光芒,更加令人瞩目。
“我开玩笑的,我肯定会听的。”带着安抚的语气,他声音难得温柔,“我走了。你快去找李和章吧。再不进去,他就该出来看热闹了。”
陆两两挥挥手,听话地一头扎进了办公室。
只是顾律己并没有离开,而是学着她的样子,带着“你听了我的,我也要听你的”那种幼稚心态,蹲下来心甘情愿地做了另外一株成精的多肉。
陆两两气急败坏的那声“顾律己”果然被李和章听到了。
一见到人,他就很有同感地问:“顾律己那小子很能气人吧?”
陆两两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
李和章开心了,他大包大揽地放话:“陆两两,来找老师有什么事?你说,老师全给你办了。”
这句话让陆两两几秒前因为顾律己而稍稍轻松的心情,又重新开始低落。
裤兜里,被陆两两折了好几折的申请表,用它尖利的棱角戳着她的掌心,像在提醒陆两两它的存在。
“老师……”她嗫喏出声,又戛然而止,挣扎了如同隔世之久,最后松开了兜里的手。
还是不说了,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嗯?”李和章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于是也收敛神色,耐心地等待她说出下一句。
陆两两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就是来询问一下,学校的奖学金设置。”
李和章愣住。他教了这么多的学生,还真没人跑来问这个问题。
但他还是仔细地介绍:“我们学校啊,每学期期中期末,都会奖励一次。除了学校的奖学金、校友捐赠的育人奖学金,还有家长基金会给予的奖金,甚至班级里也会奖励……”
总而言之,只要你成绩好,奖学金的金额就足够大。
本来只是拿来当作借口的一个问题,让陆两两满脑子都是一个词——“峰回路转”。
兜里的助学金申请表没有被她拿出来放在别人面前,它仍旧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守护着她无用的自尊。
窗外的顾律己蹙眉思考了会儿,见听得差不多了,他拍拍身边的人,准备回教室上课。
一行人走到楼梯口,言再才开始放声“哔哔”:“两两同学牛哦,好学生问个奖学金都是这么正气凛然。”
顾律己跟他们在球场打球的时候,被经过的李和章叫走。言再几人见他迟迟没有回来,就一起来办公室看看情况。谁知就瞧见顾律己蹲在这里偷听,于是几人也排排坐,跟着听起壁脚。
“正气凛然你个头啊。不应该说‘理直气壮’更贴切一些吗?”楚辞日常为老罗心酸一把。
两个人打打闹闹,跑前面去了,剩下顾律己跟祝贺并排走着。
良久,祝贺轻声说:“两两她……可能需要钱。”
顾律己首先觉得祝贺叫两两有点刺耳,再被祝贺的后半句搞得有点蒙。可这种后来居上的知情人口吻,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
明明祝贺跟陆两两也没说过几句话啊。
祝贺很少见他这种模样,扬起眉:“干吗,两两是我大表哥的女儿。我爸是她爸的亲舅舅,按辈分,她是我的小外甥女。”
顾律己不管什么辈分,他皱眉:“外甥女就外甥女,说什么小外甥女。你一个大老爷们,说话什么时候这么黏糊了。”
祝贺被他气笑:“她还有个姐姐,是我大外甥女。所以她是我小外甥女,没毛病。”
“行吧。”顾律己收敛神色,勉强赞同,“然后呢?”
祝贺语气平淡:“她父母年初离婚了,陆两两没成年,跟她妈过。听我家人说,她爸以前是优秀青年,白手起家,反正是我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谁知从去年开始,她爸沉迷赌博,欠了一大笔债。他作死去借了高利贷想要翻盘,结果越赌越输,高利贷越借越多。最后她爸偷偷把家里的车还有几套房子全卖掉还了赌债。她妈气得跟她爸离婚了。”
其实他跟陆两两不算熟悉,陆家很早就搬到了外省,过年才跟他们这边的亲戚走动。可平均一年一次见面的机会,还是让他记得这个小外甥女。
他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家没现在有钱,而陆两两跟陆初见会带一堆进口零食来他家里拜年。有一年,陆两两开着那时小孩子都特别想拥有的儿童汽车,问他要不要坐进去一起玩。
祝贺继续:“后来很不幸,她外公被检查出胃癌晚期。她外公家只有她妈一个孩子,现在她妈陪她外公在帝都治疗,所以她被转到我们学校。这儿离她表舅舅家很近。”
说了这么多,祝贺才点到题:“她家现在大概经济有点困难,她外公的治疗费是笔大开支。原先我爸拿了一笔钱借给她妈,她妈说暂时不需要,后来还是打电话让我爸转过去了。我爸说两两挺懂事的,她以前家境好没吃过苦,现在家里事多,暑假的时候她主动去奶茶店打工攒学费。高三开学了,她妈不准她再去做兼职。我估计她是想拿奖学金,好歹能抵几个月的生活费……”
在家听父母讨论时没感觉,平时在学校大大咧咧跟一帮兄弟玩闹也没感觉,现在她跟别人说起时才有些怅然。
小时候那个每年都让他偷偷羡慕的小外甥女,现在却过得并不是很好。
可幸好,就算她懂得了些人间疾苦,也依旧活得乐观善良,努力向上。
顾律己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他低垂眼睑,目光落在掌心之中。
之前她的努力认真,她的生气奓毛,她偶尔对着窗外的凝视,一帧一帧在他眼前回放。
他不知道一个生活得如鱼得水的人在遇到家庭剧变后,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他肯定,陆两两现在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最好的状态。
“喂,你们怎么走这么慢呀!”言再站在不远处,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关你屁事!”顾律己提高声音喊回去,他对祝贺说,“回去别跟其他人说起这些事儿了。”
“还用你说啊。”
也就是看在顾律己是他兄弟,最近又跟两两关系不错的份上,他才多嘴的。
陆两两跟李和章道完谢,便离开了教师办公楼。
她就近找了一个垃圾桶,然后把兜里的申请表拿出来,仔细看了一眼,又三两下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也不知道选得对不对。”她无人可诉,只能蹲下来对地上的黑影认真地说,“不过,生活好像就是这样。”
如果一件事情你抉择不下,那是因为这道单选题,只有错误选项,而你不得不做出选择。
所以才为难,所以才举棋不定。
她沉寂了一会儿,继续说:“但是我们这种社会主义好学生,在知道自己写错答案之后,从来都会第一时间就想其他办法来补救的。所以,别担心哈。”
陆两两原本想申请助学金,暂时不让自己再增添家里的经济压力。可得知助学金的申请流程之后,她那一无是处的自尊心对徐女士说了千万个抱歉,她仍然不能接受用家里的困境作为筹码,在全班人面前去跟其他人竞争,然后让大家评价投票。
还好,聪明的脑袋永远不会认输。
她想到了育德中学的奖学金。书上说得对,学习能创造财富。
2
下午第一节是老罗的语文课。
每当他的课排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提前来教室,让全班起立大声背诵一首古诗词,一来加深对诗词的记忆,二来是帮助大家在午休后保持大脑清醒。
陆两两在外面耽误了点时间,回到班级时,已经是同学们背完一首《登高》,在听老罗讲课外知识的当口。
他正从网上最近提倡保护方言说起,讲各地方言的不同。
这个话题很接地气,班级里的同学听得都很入迷,偶尔还能提一嘴参与一下。
向来在老罗课上很积极的言再举手提问:“那老师,我们的方言算不算吴侬软语啊?”他粗着嗓,故意拖长音,强行让这句话听起来很婉转。
与此同时,陆两两站在门口,脆生生地喊了声“报告”。
两相对比,更显得言再说的那句不堪入耳了。
全班哄然大笑。
楚辞隔着过道,大声嘲笑言再:“言再,你放心,你是真正的吴侬软语。”
大家的笑声更响了,气得言再抓起书想朝楚辞那张欠扁的脸扔过去。
顾律己单手托腮,望着站在门口有些不知状况的陆两两,眼神柔和,嘴角盛满了笑。
他饶有兴致地想干件落井下石的事儿,于是低声对言再说:“贱贱,来给你补个成语呗。”
被一个兄弟伤害的言再感受到来自另一个兄弟的温暖,言再在心底狠狠地唾弃了楚辞一番,哥俩好地靠着顾律己:“阿律,你对我才是真的好。”
顾律己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问:“你知道‘自取其辱’是什么意思吗?”
言再石化。
顾律己快乐地补刀:“就你刚才那样儿的。”
这世间就没有兄弟情这种东西!言再怒。
老罗已经让陆两两进来,他笑得眉目和善,回答面色有点古怪的言再:“吴侬软语一般是指苏州那片的方言。这个我们可以让陆两两来示范一下,我记得她的户籍所在地是S市,离苏州比较近。”
正要落座的陆两两突然被点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她难道就不能成为这个班级中安静听讲的四十五分之一吗?
答案是显然不能。
老罗示意她站起来:“陆两两同学,你能用你家乡的方言给我们说下一到十吗?”
处在众目睽睽中,要代表吴侬软语方言区人民的陆两两稍感为难。她顿了顿,很负责地解释:“老师,我家那片的方言有很多种,也有分腔调软跟硬的。”
老罗不在意:“没关系,刚才大家都听到了,反正我们是觉得你说得挺软乎。”
想到一分钟前的鲜明对比,班级里的人又笑作一团。
陆两两见躲不过去,便清了清嗓子,试图保持用正常的语速,自然地念出方言版的一到十。她声音清脆,腔调软软糯糯的,杂糅了江南水乡的婉约柔和。
第一次听到这种发音的同学们都觉得很新奇,纷纷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言再早已忘记适才的打击,满血复活的他,非常有自信:“这个调调简单,我一下子就学会了。”
说着作势就要表演给周围的人听,被顾律己用一记眼刀制止。
“你再丢人,就不配在我的朋友圈里有一席之地了。”
言再:“……”
有这么严重吗?
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在“之乎者也”中过得飞快。
下课铃声响起,老罗连衣袖都不挥,夹着教案走得潇洒。
南澄妙对陆两两上课演示过的方言非常感兴趣,像个好奇宝宝似的,抓着陆两两问个不停。
“两两,你说的地方话跟我们说的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南方的方言千奇百怪,说夸张点,走出几步就有可能听不懂了。
陆两两借着拿起杯子小口喝水的工夫,回忆了片刻:“应该吧。我小时候回来过年,都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现在能听懂大半,但还不会说。”
“那你很厉害啊。我们说的话也挺难懂的。”南澄妙接着说,“我平时都在说普通话,有些方言我也不会说了。”
陆两两瞄了眼课表,提醒南澄妙拿出下一节课需要的学习资料,摆放整齐后,靠着墙壁,面朝南澄妙:“很多平常用不到的词,我也不知道用方言怎么讲,一般都直接拿普通话代替。我家徐女士老说我说话半洋半土。”
“我妈也说我没用,方言都说不好。”
南澄妙突然想到一个好玩的,问:“方言会不会影响你的普通话发音?比如我小时候很容易混淆r和l。”
“我说的方言里没有翘舌音。以前我说普通话一律是用平舌音,小学二年级后才纠正过来。”陆两两皱了皱鼻子,“不过,我现在还是说不好前后鼻音。”
这点被好多人拿来嘲笑过,可没办法,她的前后鼻音就是无药可救了。
本来在后面跟顾律己一起看篮球杂志的言再,听到这句后忍不住强行插入两人的对话中。
“两两同学,你能用方言说一句话让我听一听不?”
“说什么?”
陆两两很为难。她觉得刻意说一句方言给人听,说什么都很尴尬。
顾律己合上杂志,身体前倾趴在桌子上,跟背靠墙壁的陆两两贴得又近了些。
他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抬了抬眼皮,促狭地对陆两两提议道:“那你用普通话说一下,小青手很勤,很想拉提琴。”
他说得字正腔圆,发音宛如《新闻联播》里的主持人那样精准。
会说前后鼻音了不起哦。
陆两两瞪着对方,试图让他良心发现,可瞪得眼睛都酸了,他仍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这时候,陆两两不再为难要说什么话给言再听了。
她鼓着腮帮子横了顾律己一眼,漆黑的眸底倒映着顾律己的身影,继而用方言说了一句不长不短的话。
果然,大家除了“顾律己”三个字还能结合语境语音猜出来之外,剩下的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顾律己看她原先是奓毛的样子,说完这句话就一副“大仇得报”的坏笑模样,料想她大概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也不至于是骂人的程度。
应该是类似“你很烦”这种话吧。
他表情玩味地望着她,轻飘飘地问:“你该不会是在骂我吧?”
陆两两大义凛然地反驳:“怎么可能,社会主义接班人从不会骂人!”
言再挠挠头:“像是在听韩语。”他不耻下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话不说第二次,但坏话能怼人两次,陆两两还是特别开心的。
她的眼珠骨碌转了一圈,挺直背脊,很神气地对着顾律己又说了一次:“顾律己,你这人真的很讨厌哎。”
明知道她这是在埋怨,可听在耳朵里娇滴滴的,像是在撒娇。
可她本人一无所知,说完就果断转回身,单方面拒绝进行任何谈话。
南澄妙咳了咳,很有求生欲地跟着坐好,面朝黑板。
一旁的言再拿出手机,在QQ群里悄摸摸地发了一条:“两两同学说阿律讨人厌。”
楚辞:“让转校生收回这句话!我不允许转校生这么说律哥!”
祝贺:“你这戏有点过了吧。”
楚辞不听,继续夸张:“我要跟转校生决斗。她已经欺负了律哥一次,绝对不能再欺负我律第二次!育德中学的门面担当从来不会讨人厌!”
言再偷瞄着顾律己,发现他并没有生气,一贯自由散漫的脸上此刻居然挂着一抹切切实实的微笑。
言再的手抖了一下,在手机上打出下一句:“可是,阿律笑得很开心!他是不是傻了?”
[楚辞撤回了一条消息。]
[楚辞撤回了一条消息。]
楚辞:“两个人的世界不应该有第三个人插足。对不起,我打扰了。”
今天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李和章难得地没有把它变成另一堂化学课。他给大家放了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
跟李和章斗智斗勇了四个多学期,已经非常熟悉他套路的楚辞,在座位上努力拒绝:“老师,我们不想看电影!”
李和章微笑:“电影是一定要看的,这节课我就准备了这个。”
“那老师,我们不写800字读后感,也不写1000字观后感!”
李和章笑得老奸巨猾:“谁说我要布置读后感了,你别危言耸听,我是好心给大家放松心情。”
楚辞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修为太低,还是猜不出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电影只放到一半,下课铃就响了。大家忙着行动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周日。
没错,高三狗的周六排满课程,只配过周日。
李和章关掉电脑,轻咳一声:“同学们,助学金可以申请了。下周二之前,要申请的交我一份申请表。下周三班会课上,请申请助学金的同学跟大家说明一下家庭情况,其他同学酌情投票。”
底下整齐地应了一声“好”。
陆两两轻呼一口气,听李和章往下说。
“还有件事。九月份只剩一个星期了,所以,下周四五两天,我们高三年级进行月考。为了帮助大家适应高考,这次特地按高考的流程走。考号随机打乱,到时候贴在学校公告栏里,大家记得查看。”
班级里瞬间怨声载道,呼天抢地。
“果然,我们班就没有什么免费的电影!”楚辞撕心裂肺地哀号,他抱着祝贺,做痛哭状,“谁也不准跟我抢,我要第一个去花园喂锦鲤!”
李和章勾起嘴角,看着这群小崽子闹,双手背在身后,带着“高手总是寂寞的”那种得意心态,悄然退场。
3
转眼就到周三。
南澄妙今天精神状态很不好,早自习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小会儿,上午的英语课又说身体不舒服,继续睡过去了。
陆两两原本想关心一下她到底怎么了,但看到她困得连话都没力气说,只能把原先身上披着的午睡毯,盖在南澄妙身上。
酷日炎炎,蝉鸣交织,教室在下课后就开了冷气,伫立在班级后方角落的立式空调正好对着她们这个方向吹。
乍然失去空调薄毯的温暖,被强力输送过来的冷气拂到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陆两两不自觉地用手搓了一下,狠狠抚平冷战。
她想去调一下空调,但熟睡的南澄妙挡住了出去的路。她只能弓腰贴着桌子,缩在南澄妙后面,妄想躲避这股寒流。
顾律己正在跟言再“双排”,余光中看到前面一人小动作不断,他把手机放下,抬头注视良久。因为失去队友配合而身死道消的言再一脸蒙,质问在状况之外的顾律己:“哎,你干吗,我们正在上分啊,朋友。”
声音凄惨,语气夸张。
陆两两不禁侧目,想关心下顾律己对言再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事情。只听顾律己随口敷衍了一句:“手机没电关机了。”
可你正插着移动电源啊!你瞎了吗!
敢怒不敢言的言再,无语凝噎。
顾律己没再搭理,他脱下套在白T恤之外的短袖衬衣,递给看热闹的陆两两:“喏,冷的话,就先拿去披上吧。”
“你不冷吗?”
言再被顾律己这拨重色轻友的操作弄得心灰意冷,插话说:“这件衬衫是他拿来坳造型用的,你尽管用。”
对于这种损毁形象的助攻,顾律己只用眼神发起黄牌警告,并没有拒绝。他淡淡道:“没事,我不冷。”
陆两两感激涕零:“顾律己,你要是出生在古代,一定是成语‘雪中送炭’故事里面的那个人。”
棉质短袖余残留着顾律己的体温,陆两两接过之后,微微顿错半刻,然而不留情面的冷气让她来不及多想,迅速地把衬衣披在身上。
在包围着她的清冽雪松味中,她听见顾律己跟言再说:“‘雪中送炭’这个成语,会用了吗?”
言再立马造句,用事实说明一切:“阿律,你刚才就是在雪中送炭。”
“那为了帮你交学费,你先起开让我出去。”
陆两两转身,看见顾律己径直往教室另一侧走去,在立式空调前站定。他简单粗暴地把出风口所有风页都往上推,直到再也推不上去为止。
那股让她透心凉的冷气瞬间变了个方位,陆两两嘴角微微勾起。
坐在附近忽然感受不到空调效果的男生仰头问:“阿律,你干吗让冷气全都往上吹了?”
“这样子制冷效果更好一些。”
“你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就骗我!”
顾律己漫不经心地说:“我至于骗你这个傻子?”
他的视线瞥向陆两两,看她狗腿地朝他比了一个大拇哥,心中一阵好笑。
他回神接着跟那群男生闲扯:“冷空气下沉,热空气上升。同学们,地理课本教育我们,以后开空调往上吹,才能冷得快一些。”
“而且……”他垂眸,居高临下,“这样才不会吹到我。”
楚辞从言再大喊开始,就一眨不眨地盯着抛弃队友、递衣服、哄骗同学、调空调的顾律己。
他宛如一个老父亲般,擦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老怀欣慰地对祝贺感慨:“贺贺,我们家的律仔他长大了,会追女孩子了。”
祝贺拿掉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他没听见楚辞说的话,看楚辞犹如看智障:“你这是又演的哪出戏?”
楚辞兴致全失,嫌弃地从祝贺手里拿过耳机,重新把它们塞回到祝贺的耳朵里。
算了,跟他说不清楚。
楚辞把目光转向蒙了的言再,笑得幸灾乐祸,飞快撕了一张纸,写了两句话,抛给言再。
“贱贱不哭。阿律只是长大了,已经学会怎么去追女孩子了。”
知道自己为何被抛下的言再,收到这张字条,悲从心中来。他回复说:“而我,被他过河拆桥,用过就扔?楚辞大兄弟,我号召大家一起孤立阿律,保护好我们的兄弟联盟。”
楚辞乐得哈哈直笑,把字条揉成团,在言再绝望的注视下,抛给顾律己。
4
直到同学们做了一套课间操,在时代的召唤下,南澄妙才清醒过来。
她抱着陆两两的胳膊,嘚啵嘚地控诉凌晨遭遇的噪音困扰。那时无处发泄的怒火在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酝酿,此刻全都转化为语言的力量。
“昨晚我们公寓楼那边有个失恋了的神经病,半夜不睡觉在那里大吵大闹的。哭声实在太尖厉了,我睡得那么死都被吵醒,然后就没睡好。”
南澄妙住在校外的学生公寓里。
当初陆两两来办理转学手续,教导处老师就专门介绍过,学校除了校内的学生宿舍之外,在马路对面还有学生公寓。公寓一共10层楼高,电梯里需要刷楼层卡,提供24小时管家式物业服务。而且学校有专门的宿管阿姨和值班老师,1到5层是男生住,6到10层是女生住。每一层配有一个家电齐全的厨房和一个洗衣室。
设施和服务比学校宿舍楼完善很多,同样的,每学期的住宿费也是学生宿舍的若干倍。
“就她那种失恋之后就扰民的素质,我祝她孤独终老。”似乎觉得还不够狠毒,南澄妙瞬间改口,“不,是一直在交往,马上就失恋。”
“宿管阿姨没去管吗?”陆两两送上同情的目光。
南澄妙满脸沧桑:“打电话给宿管阿姨和大楼管理处了,结果都没什么用。那女生是冲窗外喊的,夜里静得居然有回声,分不清是从哪里吼出来的。就算圈出了几个最大可能的房间,只要那间房住着的人死不承认,大家也都无法确认。”
这倒也是,陆两两表示理解:“然后呢?”
“从凌晨三点半左右开始,持续到四点。断断续续,喊累了就休息会儿,休息够了又开始。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觉魔音入耳。”她翻了个白眼,做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最后还是得感谢热心居民顾律己。”
“又关他什么事?”
“对!热心居民顾律己!我要写1000字作文赞美他!”南澄妙对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顾律己去开了公寓的广播,说要是她再敢号一嗓子,就征求大家同意,让宿管阿姨拿备用钥匙开门,一间一间查,找到人后报警送警察局,天一亮就让她退租滚出公寓楼。”
“顾律己怎么这么‘刚’啊?”
陆两两回想起刚刚做操时,他随意地晃了几下手臂,就能吸引住周围几个班女生的所有目光,但是没人敢跟他随便搭话。他们都说顾律己性格其实有点冷,不爱搭理人。
陆两两却认为,虽然他整天漫不经心,但还是个待人接物很周到体贴的好人。
仔细想想,似乎她对顾律己的印象与别人出现了点偏差。
忽然,陆两两感觉校服的后衣领被人拉住,紧接着顾律己低沉的嗓音在耳后响起,语气里隐隐约约有丝笑意:“陆两两,又被我抓住说我坏话了。”
“我哪有!”陆两两反驳。
顾律放开揪着她衣领的手,走在陆两两的旁边,反问:“你说我很‘刚’?”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他谴责,“你上节课间才说我雪中送炭,还对我竖大拇指的。”
陆两两立刻表明立场:“‘刚’是褒义词啦。而且,我们上一句话明明还说你热心。你不要老是往坏处想。”
一旁的南澄妙举手:“我证明,刚才真的是在夸你。”
“哦。”顾律己点头,随即问,“你们在聊什么,能说我热心。”
南澄妙:“我跟两两说,半夜公寓楼那边有个人吵得让大家都睡不好觉。”
陆两两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可是我没看出你哪里睡不好觉了啊。”
她凑近,仔细观察顾律己的脸色,皮肤白皙,没有毛孔,连黑眼圈都没有。
顾律己被看得不自在,按住她的脑袋,推开距离:“平时熬夜玩游戏习惯了,可能我精力比较好。”
“可是,”陆两两下意识地接话,“熬夜杀精啊。”
一瞬间,顾律己面无表情,很想拿块胶布把她嘴巴封上。
南澄妙“噗”地笑出声,一时嘴快的陆两两将将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对上顾律己难看的面色。说真的,他板着脸还真的有点唬人。
陆两两缩着脑袋,痛心疾首地竖起食指跟中指,高举过头:“我下次,再也不会在大街上乱接那些印着男科广告的宣传扇子了。你信我!”
想到那些扇面上的广告词,顾律己的脸更加黑了:“陆两两,你要是再开口说一句话,下一封检讨书就得1000字了。”
下午班会课,李和章站在讲台上,简单地说了一下高三学年的助学金,班里一共有五个人申请。所以,需要这五位同学站在讲台上,说明一下申请理由,再由大家票选出其中三位。
陆两两看着陆续站在台上的各位同学,神色有点恍惚。
她没听清他们具体讲了些什么。有人哭了,有人无父无母,有人家逢大难,有人的长辈瘫痪在床……
各有各的不幸。
最后上台的是体育委员,男生,平时性格开朗,乐于助人,班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出力的事情,他都第一时间站出来。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双手无处安放似的一直变换动作:“站在这里跟大家说这些,我……”
他顿了很久,还是不想说出下面的话。
他抿了抿嘴,重新说:“我高二申请过,该说的家庭情况那时候我已经说过。我妈现在在摆摊儿卖吃的,收入勉强维持家用,但我爸的治疗费用一直是个无底洞……”
他字字凝重,字字心酸。生活的重担让他早早懂得世间冷暖,也让他放下所有自傲。
不知道是哪个男生突然喊:“加油,高哥。”
然后,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没有停止。
台上的体育委员终于红了眼眶。
陆两两扭头,望着窗外,不愿意看他想哭却竭力克制的隐忍。
都是心高气傲的年纪,谁不想成全自己骄傲的自尊,保留那点光鲜体面;谁希望把自己的窘迫暴露人前,硬生生地跟其他人划出一道鸿沟,比他们矮上一截。
可,谁让他别无选择了。
身后低低的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言再说:“高哥是真的不容易。前两个上去的,肯定有编造成分,平时花钱买东西也没见他们眨一下眼。”
“你不是别人,没有经历过他们的生活,不要随便以己度人。”顾律己的声音如往常般低沉,但说得无比清晰,“有人重骨气,有人看利益,你要尊重每个人在自由意志之下的选择。当然,你也可以做出自己的自由选择。比如,不投票给他们。”
陆两两凝望着远处那株桂花树,脸颊边绽放了一个浅浅的梨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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