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缘起

我悠悠地吐着蛇信子，濡湿的舌尖轻轻地扫过他的喉结，正欲张口咬下时，脑海中忽然浮现昨日滂沱大雨中，这小和尚为我撑伞遮雨的画面，与之同时在脑中回荡的，还有初遇时他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小青蛇，你别怕，有我在。”

        因了这一段回忆，我正要张口咬下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住了，然而也正是我犹豫的这一瞬间，小法海的眼睑缓缓地睁开了，他似是还没有完全睡醒，用软糯的手指揉了好一会儿的眼睛，然后才将视线缓缓地落定到我的身上。

        “小青蛇，你醒啦。”小法海看着盘旋于他的右肩的我，露出了欣然的微笑。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应该并未察觉方才我想要杀他。

        “小青蛇，你怎么不在那金钵里多浸泡一会儿呀，那金钵里的液体是我特意为你熬制的药汤，泡在里面，会有醒酒的功效的。”小法海用手指了指一旁的金钵，然后将视线重新回落到我的身上，“对啦，小青蛇，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酒意消退许多了？”

        我震惊地望着眼前面目纯真的小法海，原来那金钵中的液体是他特意为我熬制的醒酒药汤，难怪我在浸泡于其中的时候会感到遍体舒畅，而这醒酒的时间也比我预计的时间早了太多了，原来这都是因为法海帮了我。

        我此刻对于法海的心绪是复杂的，一方面，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前世他对我和姐姐所做的一切，而另一方面，今世他又确实还只是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不仅为我撑伞遮雨，还在我咬了他之后依旧为我熬制汤药助我醒酒，对于这样的一个孩子，我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此刻小法海似是口渴了，于是拿起茶壶准备倒水，但当茶壶被提起至空中时，小法海的右手竟仿佛突然失了力道，连一只小小的茶壶都拿不稳，然后，下一秒，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本完好的茶壶刹那间在地面上碎裂成片，茶壶中的茶水亦随之四处飞溅，沾湿了他干净整洁的裤脚。

        我望向小法海的右手手腕处，那里依旧清晰地残留着我昨日用力咬下的伤口，殷红的伤口处虽已结痂，但依旧可见鲜红的血肉，这对于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来说，一定很疼吧。我知道，他刚刚会失手将小小的茶壶摔落在地，一定是因为他在提起茶壶之时触动了伤口，一时疼痛难忍，故而才会失手拿不稳一只小小的茶壶。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连茶壶都拿捏不稳的他，却还为我熬制了汤药，我已经可以想见，这熬制汤药的过程对于他而言是多么艰难，而且……而且他之所以手腕受伤都是因我之故。思及此，我再次投向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带了一丝愧疚。

        似是读懂了我眸中的歉疚，小法海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拾取地上的茶壶碎片，一边对我微笑着道：“小青蛇，我没事，我知道那天你失常咬了我应该也有喝了酒的缘故，我不怪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再像那天那样咬人了，知道吗？”

        也许是这一刻的小法海的神情太过温柔，又也许是此刻的我的愧疚心的作祟，在小法海说完那一句话后，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见状，小法海对我露出了欢愉的笑容：“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啦。”

        说完这一句话后，小法海将桌面上的金钵摆到了我的面前：“小青蛇，现在你的酒已经解了，我也该送你回家啦。”

        我明白法海是想要用金钵将我放生回山林之中，我也知晓此刻的他对我绝无恶意，但基于前世这金钵被用来收服无数妖怪的回忆，我的心中还是无法克服对于这降妖金钵的恐惧，于是我对法海摇了摇头，拒绝再次进入这金钵之内。

        见我拒绝，小法海亦未强迫我进入金钵，他将他未受伤的左手平整摊开，然后放置到我面前：“小青蛇，既然你不愿意进入这金钵之内，那就到我手上来吧，我带你回家。”

        这一次，我终究没有拒绝他，蛇身轻灵一跃，便来到了他的掌心之上。

        小法海一边小心翼翼地以手掌承托着我，一边推开禅房的木门，朝金山寺外的山林走去。这一路上，他还不忘跟我讲各种各样的佛偈，让我好不容易清醒的大脑又开始觉得晕乎起来……

        我已经记不清法海在这一路上跟我讲了多少佛语，我只知道在我快要被他讲的这些佛语搅晕了的时候，他终于对我说道：“小青蛇，这里就是我们初遇的地方啦，我就在这里把你放生啦，一定要牢牢记住，以后要做一条不咬人的好蛇哦。”

        话落，小法海便蹲下身来，将左手缓缓地放平于地面上，让我能够顺着他的掌心顺利地游到草地上。直至我成功离开法海的掌心，来到地面的那一刻，我依旧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我，一条青蛇妖，竟被前世那个誓要诛尽天下妖邪的法海……放生了？前世的我，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与法海会有今日的情景吧？

        我朝前游了大约一丈的距离后，忍不住回过身去望法海，只见那个稚气未褪的小和尚此刻仍旧站在原地目送我离开，见我回头，他便微笑着对我挥手，向我道别。

        “小青，今日你不杀法海，来日你可会后悔？”我在心中对自己问道。如今的法海尚未有任何修为，而我已经酒醒，恢复了应有的法力，再加上此处已非在金山寺内，不会有任何人来救援他，如果要杀法海，现在一定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可是望着不远处那个单纯的小和尚朝我微笑着挥手的样子，我实在是下不了手！

        罢了，是缘也好，是孽也罢，也许……这就是我与法海命中注定的劫数吧。我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依旧在对我微笑挥手的小和尚，随后下定决心般地回转过头，继续朝前方的山林深处快速游去。未来我会不会因为今日没有杀法海而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我确实狠不下心来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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