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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马车转过一个路口,都靠近北城门了才看见所谓的“安置流民的窝棚”。

        窝棚只有两排,搭靠在城墙底下,每个棚子用几根木头支起来,上面盖着篷布,下边铺着草席,草席与地面之间就隔了一层稻草。

        城墙上站着几个卫兵,手里捏着干粮,嘻嘻哈哈地掰成几截一点点往下扔。看着墙下的难民匍匐抓起混了尘土的粮食往嘴里塞,爆发出阵阵嬉笑。

        城门口倒是站了一队军容还说得过去的兵士,交叉的长戟闪着寒光。城门旁搭着一个凉棚,凉棚里两个桌子,两名执笔小吏。

        城门内外进出的百姓皆要到凉棚里排队登记,面容愁苦地掏出铜钱上交。

        凉棚侧后方不远是一柄巨大的伞盖,一个一字胡的俊朗中年男人仰头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身旁侍候着两名美貌婢女,一个蹲着捶腿,一个在一侧轻轻摇扇。

        “陈帅司好享受,既亲临监督不误公事,又有美人随侍一派风流,倒是颇有文人风度,心思灵巧。”

        陈同江急忙睁眼,欲行礼又被萧佑銮止住,“人多麻烦,勿行大礼。”

        伞盖下桌椅茶案、瓜果糕点俱全。

        待萧佑銮坐下,陈同江落座作谦虚状:“承蒙殿下夸赞,既是州府命令禁止流民入城,为了沂州城百姓的安稳,下官忝为一路安抚使,自当亲临不敢懈怠。”

        阿狸站在萧佑銮身后瞪大了眼睛,悄悄看向半夏。

        半夏哼笑一声,但面上神色不变,嘴唇微动轻声道:“你没听错,殿下就是在嘲讽他,这个傻子没听出来。”

        “殿下千金之躯,怎地到北城来了?”

        “我在府里待着烦闷,出来逛逛。”萧佑銮环视一圈,状似好奇道:“日前城内还有混进来的流民劫掠,惊扰百姓,不料陈帅司治下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这么快就稳住了城中治安,先前倒是错怪了帅司,只是不知城外局势如何?”

        到底是个妇道人家,离了封地在沂州无权无势,掌握不了局势,摸瞎关几个月就慌了。

        陈同江抚着胡子有些得意,怜香惜玉的心思起来,声音柔和道:“公主切莫担心,城内流民已悉数抓捕,乖顺良善的安置在窝棚区,有兵丁看管,余下闹事的一律都逐出去了,我每几日轮换去各城门亲查巡视,定不会再有流民乱入惊扰到您。”

        萧佑銮眉头蹙起,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清冷威严,状似柔弱道:“话虽如此,但城外流民愈发多了,帅司再是能干,沂州城的兵丁人数也有限,若有民乱,帅司便是首当其冲啊。”

        她琥珀色的眸子柔柔看向对面,面上是真切的忧色,“安抚使掌一路军民之事,在此特殊时期,帅司就是沂州军民的顶梁之柱,便是王大人此时也没您重要,我来问询城外情况,就是怕流民日多,必然生乱,届时……”

        陈同江脸色已然凝重起来。

        摇光公主再是妇道人家好胡思乱想,也是一路的执政长官,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再良善的百姓,饿极了,人一多聚集起来也必然生乱。

        沂州兵丁加上军户也不过万余,现今城外流民已聚集过三万了,再这么下去,一旦乱起来流民袭城,他一个安抚使就是拿来祭旗的!

        就算逃过去,城破了,朝廷日后清算,他也是头一个!

        他收敛起心中的轻视,“公主所言极是,不瞒殿下,城外流民已近四万人,这段日子每日都能聚拢来千人,且看趋势越来越多,城外值守兵丁汇报,流民里抢砸掳掠的一天好几百起,流血伤亡也颇多……”

        陈同江越说越心惊,承平日久,沂州城的兵士都没多少见过血,而外面的流民再这么下去,个个都要成悍匪了!

        他急忙讨教道:“殿下可有何良策教我?”

        萧佑銮唇角闪过不易察觉的浅笑,柔声道:“我年纪浅,怎敢在帅司面前充大献策,只是见民乱危机袭笼在沂州城上方,心中慌乱罢了。”

        陈同江这才放下方才问策时心中浮起的一丝忌惮。

        看来摇光公主不过是被城外流民规模吓到,这才沉不住气跑来找他,遍观全州府,也只有手握兵权的他最能给予这个女人安全感了吧。

        萧佑銮站起身,“与陈帅司一见,既知大人胸藏沟壑,心里有数,孤也就放心了。”

        她回身招手,半夏捧来一个镂空雕饰的紫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摞契纸。

        “这是我令人从城中粮铺肉铺采购的物资,都是我对府军的心意,帅司领府军护卫州府,实在是辛苦,望不要推辞。”

        车驾走后,身旁随侍的管家捧着匣子面露询问之意。

        陈同江骂道:“眼皮子浅的老东西,一些肉食米粮也值得你问,这吞了能值几个钱?那个匣子才是真正的宝贝!传令下去,镇国公主体恤劳军,日后见到公主府的人都客气点。”

        “老爷,那刚刚公主说流民多了恐生乱的事儿?”

        陈同江大手在两个美貌侍女腰间摸了一把,见美人羞红脸避开,这才不舍地收回视线,道:“好几万饿疯了的泥腿子在外面围着,我就是守着一大块肥肉的人,你说外面的贱民想不想撕了我冲进来?”

        “啊!老爷,那该怎么办?”

        陈同江眯了眯眼,眼下因长久放纵产生的青黑越发显得浮肿,他吩咐道:“备马,我一会儿去漕司衙门问问王大人,灾民围城,他这个州府长官准备何时上表开仓放粮,安抚百姓。”

        马车刚驶出北城,趁着街角无人,一个瘦小男人钻进马车。

        他贼眉鼠眼,透着市井的油滑奸腻,身穿缝补丁的布衣,俨然就是一个市井泼皮的样子。

        阿狸惊叫一声,倒吸一口气,猛地窜到二人身前张开手臂,凶狠地盯着男人,犹如一只炸毛的小猫,把萧佑銮和半夏护在身后。

        男人面上神色转换,那股油腻的泼皮气质瞬间消散,他并不进入车厢,只在门帘处笔直跪下,“见过殿下。”

        原来是自己人啊。

        阿狸猛吸进肺里的气这才喘上来,她剧烈地咳嗽,咳得胸腔腹腔喉管全在震动。

        身后的人将她温柔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只听头顶一声轻笑,轻氲的浅香盈满了身侧。

        她被搂着,腰身僵硬侧靠在公主肩上捂嘴咳嗽,只觉得倚靠的身躯娇软惑人。

        半夏递过来一杯水笑道:“傻阿狸,这是殿下麾下乔装的黑衣暗巡,马车外面还有亲卫呢,哪有歹人能不动声色闯进来的。”

        阿狸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垂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萧佑銮接过茶杯放到她手心,揪了揪女孩粉红发烫的耳垂,摇头笑着止住了半夏的打趣。

        兵士此时笔直跪在地上,行止再不难看出是出身军伍。

        “殿下车驾一走,漕司衙门就有好几波人便装从侧门离开,鬼鬼祟祟绕好几个弯去了各大义仓,义仓守卫登时森严起来,尤其是常平仓,稍微靠近就有守卫喝止……”

        半夏皱眉,“殿下刚提了开仓赈灾之事,后脚常平仓就守备森严,他们防的是打义仓主意的灾民,还是防的我们?莫不是义仓粮储不足?”

        想到这儿半夏又摇头道:“不对,除了每年上缴国库的税银粮草和上供钱外,各地府库义仓皆由州府自行管理,只需汇总成册上报朝廷,我记得去岁冬芜收集送到淮南路的情报里,各地义仓所积不少啊。”

        军士伏地接话道:“上峰手里有冬芜大人命人送来的情报副本:大周二十八路,去岁各路常平、义仓所积,共计有米二百九十七万八千石,钱二百二十三万五千贯,冬芜大人批注,其中绝大部分皆为虚报……沂州,州府账簿所载仓储粮食有米十七万五千石,上报朝廷之数为十三万八千石,实储不详。”

        “流民都堵在城外,粮价虽然涨了粮铺却还开着,百姓不会铤而走险去劫粮仓,王庆礼防的是我。沂水东路的义仓一定有问题,只不知严重程度。粮仓出事是大罪,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遮掩,州府只怕不会开仓了……还要茶水吗?”

        阿狸正捧着茶盏专心听他们说话,萧佑銮话头一转温柔问道,少女连忙摆手。

        半夏二话不说又倒了一杯热茶把阿狸手里的空杯子换下来,这才问道:“可是,那些人再大胆,仓储半数总是有的吧,就算只有七万石,也不能守着粮仓眼睁睁看人饿死啊。”

        萧佑銮想了想,偏头问道:“阿狸,你原来所在的那户人家有几口人?”

        认真听着谈话的少女伸出了四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

        “唔,加上你一共五口人,那一石米够你们吃多久?”

        小哑巴比了三、四两个数字。

        “三、四个月,省着些差不多,”萧佑銮转向半夏,“正常一石米够三口之家吃上百来天,城外三万人,一个月,省着点施粥也就三千石不到,如果仓储有半数,开仓赈灾后再锁库,没有人会知道仓储虚报的事情,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半夏明白了,她喉头发干,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家公主,声音喑哑干涩,“殿下……”

        萧佑銮俯首垂眸掩去了神色,就算早知道萧氏的这片江山已经被腐蚀到糜烂,但心头仍是锥心的痛楚。

        “按目前流民涌来的速度,王庆礼应该估算过,最终留在沂州的灾民人数会在七八万间,八万人,半年需要五万石米,就算施粥掺水,两万五千石多少也能凑合半年。

        守着粮仓不敢让我查探,除非所有的义仓加起来,连两万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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