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
“怎地,真要认作义妹,断了心思?”
萧佑銮偏过头,目光虚虚落在面前的紫檀雕花案几上,不言不语。
“摇光,你可想清楚了,你认她为妹妹,虽不上皇室册牒,但毕竟礼法上定了纲常伦理,以后可不好转圜了。”
萧佑銮无奈轻笑一声。
“先前还是你说,她对我不过是雏鸟恋长的依恋罢了,叫我不要陷进去,如今我要断了念想,你又来劝?”
季环定定看着她。
“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萧佑銮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好悔的,你说得对,我救了她,她依赖信任我,视我为亲长,既如此,我便做她的亲长。”
“也许,她只是太小还不懂,若是你引导……”
萧佑銮打断她的话语:“那我与王生何异?”
季环怔住。
王生,就是季环多年前杖杀的那个书生,也是她大出血流掉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旁人取笑丞相家的小姐败坏门第,有辱家风,委身给一个破落文人,但作为好友如何不知,当时年少不经人事的女孩是如何被那男人引诱的。
丞相夫人溺爱女儿,季相心在朝堂,好友摇光公主又去了远在万里之外、书信不便的淮南路治理封国。
只是半年的空窗,纯真骄傲、伶俐聪慧的相府贵女就被一个年近三旬的男人趁虚而入,循循善诱,用长了她近一轮的阅历和谎言哄骗,堕入情网,声名狼藉。
季环甚至至今都不能确定,那段感情最初到底是真的爱情,还是被那个男人引诱而出的好感崇拜。
“阅历,地位,年龄,甚至是同为女子的身份,都是可利用的便利,我可以诱哄得到她,也可以圈养她,然后呢,促成下一个你,而我则变成自己恨不能手刃刀剐的另一个王生吗?”
萧佑銮看着季环,眼眶泛红,玉白纤长的手紧握成拳。
季环不由有些失神,眼前似乎又穿回到多年前,自己躺在公主府的大床上,浑身浸透冷汗,腹中剧痛,下身不停淌着血,寒意透骨。
医女交替端着血水盆穿行不止,室内灯火通明,萧佑銮眼睛红肿,哭着求她不要闭眼,大滴的滚烫泪珠从上方滴落到她脸颊,带来寒夜里唯一的热度。
她身份贵重的好友,外表清冷心底温柔的公主啊,何曾那么失态过。
季环叹了一口气,起身拥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做什么拿自己跟那种人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萧佑銮深吸一口气,额头抵着好友还有些微鼓的柔软腰腹,声音里透着软弱。
“我已经想清楚了,既为亲长,我便拿她做妹妹,护持她长大。若日后她有人品端正的心仪之人自是最好,若不然,便一直养在身边,终归也算是另一种模样的白头偕老了。
家国糜烂如此,乱世初显,我不知道今后能护佑多少人,当年没护着你,也没护住母妃……”
说到此,她声音微微哽咽。
“但若能护住心上人一世,也不算白活一场。”
季环低头,手抚上好友乌亮如漆的秀发,凤眸低垂,温柔道:“如此,我倒很是嫉妒她了。”
“殿下。”几步外传来少女清亮的呼唤。
两人分开,季环转头看过去,只见阿狸手掀着帘笼站在不远处看向这边,绿眸清亮澄澈,目光耐人寻味的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一瞬就勾连到好友身上,少女的脸上立时绽开明媚的笑靥。
萧佑銮收拾好情绪,只眼眶还有些红,坐在椅子上,双臂展开接住了雀跃奔来的女孩。阿狸屈膝半跪在她身前,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担心关切。
季环被女孩不动声色挤到一边,回身去一旁坐下。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阿狸摇摇头没有回答,关切道:“殿下,你的眼睛……”
萧佑銮眨眨眼,笑着拂去女孩欲触碰她脸颊的手,反手将其按在膝上。
“我与阿环闲聊,讲到年少的一些事情,有些触动罢了。”
见她不愿多说,阿狸有些沮丧。是啊,她与殿下相识太晚,又怎比得上季环和公主幼时相交的情分呢?
季环见状,眼珠子一转,放下手中茶盏,探身过来靠在萧佑銮肩上。
“方才还跟我说要请我帮忙筹办一场宴会以安民心,届时宴上再认个妹妹,怎么,摇光,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丫头?”
都见过好几面了,还明知故问,萧佑銮知道季环又要作怪,没有理她。季环也不恼,认真瞧了女孩几眼,嘴角一弯。
“倒是个标志的小美人儿,你能多个妹妹也好,那萧氏皇族里,就没几个有人情味儿的,一水儿都是冷心冷肺。”
萧佑銮觉得好笑。
“你这个促狭性子,总是没几句话就刺一刺人,怎么,我不是萧氏族人?”
季环眼波流转,身体歪了歪故作柔媚地横她一眼,亲昵道:“我俩什么交情,在我这里,你和别人能一样么?你既想认她为妹妹,那她往后也是我妹妹了,小阿狸,以后萧摇光欺负你,找你季环姐姐知道么?”
阿狸瞅着季环搭在公主肩上的手,抿唇不说话,心底却暗自涌上一股妒意。
自她入府以来,与公主逐渐亲近,虽在外不显,但她内心知道,公主待她从来都是不同的。
这份不同体现在人后,隐藏在日常的关注里。
殿下偶尔会孩子气地跟她抱怨某份公文“不说人话”、冗长空泛;会关注到她冷暖饥寒后悄悄照顾;会夜里含笑听她絮叨琐事,温柔地给予回复;会闲时亲手提笔教她认字学文……
公主将她从幼时颠簸流离、被人倒卖的噩梦里拽出来,视若珍宝地搂在怀里。所有的一切,方方面面表现出的独一无二,都助长了阿狸的骄纵自信。
她媚上的名声在府里甚至整个沂州城中传得最难听的时候,顾满为她打抱不平,半夏怜惜她声名有辱,但她背靠着公主的爱惜,从来没觉得委屈过。
有时候,她随公主出府,撞见有心人淫邪的揣测目光,公主事后带着歉意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她甚至会一边为玷污了殿下名声而愧疚,一边心头窃喜。
这可是声名赫赫,百姓爱戴如皎皎星辰的摇光公主啊,而这颗星辰,却温柔地收敛光芒,自甘蒙尘,梦幻一般地落入了她的手心。
但季环横插了进来。
阿狸明知这份妒意来的不合时宜,但心头还是酸得厉害。
季环是季相独女,与公主一起长大,交情深厚。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外界传闻不实,季环实则才华横溢,明珠蒙尘,就连淮南路的崛起重建,背地里都有季环的献策。
阿狸又抬眸在季环身上转了一圈。
月前初见时,这位相府小姐满目病容,体态走形痴肥,全无美感。但经过秋实经手的方子调理,现今的她虽比平常女子略胖了些,但明显气色红润康健,自信动人了许多。
只见现在的季环,腰身虽还有赘肉,但骨肉匀称,体态丰满,细眉轻挑,凤目含情,靠在公主身上,巧笑倩兮,活生生一个高傲娇俏的丰润美人。
而萧佑銮怜她体弱,怕她歪倒,一只手虚扶在她身后,少女看着,只觉得格外碍眼。
“殿下才不会欺负我。”阿狸垂下头闷声道。
季环敏感察觉少女抬眼时那抹微妙的敌意,心思一顿,起了促狭心思。
“那可不好说,当初刚认识的时候,我不知道吃了她多少闷亏,后来关系亲近了,她暗地里为我出气,给几家爱欺辱人的小姐使绊子,人家到头来还感恩戴德谢她,心眼儿蔫儿坏了。不过那些年里,也就我知道她背地里什么样子,说出去谁都不会信……”
好友打趣间,季环心眼儿弯绕着直把话题向她俩的旧事上带。
没讲几句,女孩的情绪就肉眼可见的越发低落,手指绕上了公主的衣角绞着。她的语气越是亲昵,女孩投来的目光越是莫测。
季环心神定下,确信那丝敌意不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萧佑銮的模样,全然不觉,只以为女孩在乡野长大,听这些大族贵女的生活琐事让她拘束不自在,便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往别处拐。
这真真是当局者迷了。
季环看着两人越发觉得好笑,少女情绪不佳写在脸上,好友嘴上敷衍附和她的话,实则满目关切尽在女孩身上。
她洞若观火,干脆声音一停,哼一声止住话头。
萧佑銮转头看来,季环站起身回望过去,似笑非笑地用下巴点点少女。
“我也不在这儿讨人嫌了,你一双眼招子全在情妹妹身上,跟我说话全然敷衍不过心,等我回头把宴会给你招呼好了,只看到时候能不能得殿下看顾怜惜吧。”
言罢迤迤然离去,走到堂下屏风拐角处回望一眼,只见少女低眉顺眼,状似情绪低落地倚靠过去,好友正满目柔和低声说着什么。
女孩摇摇头,揪着她的衣角,浑似只流浪归家委屈的狸猫儿,轻颤着把自己送进她怀里。
季环不由在心里暗赞一声“高明”,随即转身离去,忍不住笑着叹息。
萧摇光啊萧摇光,你对外再是冷静自持,慧眼明晰,也没想到一物降一物,到头来栽到了一只小狐狸精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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