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翌日。
牧晚亭是被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吵醒的。
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被染上腐臭的味道，从小院的角落开始席卷，纵然点燃了火焰也遮盖不住。脸上被布遮住的陆娘只露出一双小眼睛，颤着手用火钳夹起被污染的衣料，缓缓向火堆里放去。
旁边的青萝催促着，虽焦急，却也注意和她保持开了距离：“娘你快些，上边的大人很快就要到了……”
“已经来了！”
外面的小丫鬟匆匆进来喊道。
虽然在小小的一方院子内耀武扬威，但丞相府中的管事对于陆娘这种嬷嬷来说还是一座可以轻易压下来的大山。
陆娘不敢怠慢，一张本就不好看的脸成了这幅尊容更是不敢见客，嗫嚅半晌后便让女儿青萝先代自己过去。而青萝刚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正过来的牧晚亭。
十一的小姑娘容颜稚嫩但也初现俏丽，双眸水灵，肤若白璧，与院子里头的人成了鲜明对比。
或许是听到了丞相府来人的消息，牧晚亭今天穿的衣裳色泽鲜艳，双扣齐胸衫裙上的蝴蝶随着小跑的动作展翅欲飞，娇俏得扎人眼睛。
事到如今陆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就枉活了那么多年，双手一摸到脸上的斑斑点点后，恨得恶狠狠质问道：
“大小姐竟是还跑来看奴婢，就不怕遭报应？奴婢的枕头底下为何会出现麻风病人的破衣裳，大小姐想必清楚！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奴婢实在是佩服！”
那衫子是二姨娘遣人送来，意图让牧晚亭继续缠绵病榻甚至体虚身亡的。麻风传染得很快，陆娘动手用这东西在鱼肉上剐蹭时都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后来放置到了一个角落的盒子里，决计不可能碰到。
而她劳作半日，晚上去休息的时候，迷迷瞪瞪间竟是在枕头下碰到了那块布料！
“大小姐当真是好一个歹毒心肠！”青萝居高临下地看着牧晚亭，若不是忌惮这大小姐的身份，恨不得将她提起来扯出去。
而牧晚亭闻言缓缓抬起头来，清澈目光里犹自带着不解与恼人的无辜：“陆娘发病了，为何会与我有关系？”
“大小姐不知道？大小姐当真不知道？”
母女两次被暗害，青萝恼得脸颊通红，在牧晚亭的伪装下竟是一时间忘却了尊卑大步向前走去。牧晚亭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在快到一处石坎的时候突兀拽住青萝的手，被她下意识甩开。
“你当真是——大小姐！”
庭院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呼呼声，牧晚亭头发散乱，脚腕被石坎擦破了点皮，头上的玉兰簪子也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道声响又骨碌碌滚了出去。
携着几个嬷嬷与大夫前来的相府管事刚入门看到的便是青萝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见牧晚亭跌倒也没有去扶的场景。瞅眼色的两位嬷嬷慌忙上前，一个将牧晚亭扶了起来，另外一个上去毫不犹豫地就给了青萝一耳光：
“怎么伺候大小姐的，是没长眼？”
听到女儿哭声，陆娘急急忙忙就从里头出去，脸上紧紧裹起来的模样把几人都吓了一跳。转眼看到青萝的脸上有个红彤彤的五指印，又在看到来者后忍着没敢发作。
那婆子还在厉声训斥：“丞相府的金枝玉叶岂是你们这些泥腿子可以欺辱的，大小姐可是相爷的千金！若是再生了奴大欺主的歪念，必定不会轻饶了去！”
说罢见牧晚亭眼中微含泪水，忙好声好气哄了几句。
“管事伯伯，我想爹爹和奶奶。”
方才那雷声大雨点小的一顿训斥在此时已经不会让牧晚亭的心中产生一丝一毫的波澜，若是真的想为她出头，就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丞相府的别院其实哪怕在乡间也不会太过败落，一开始给牧晚亭安排的是个舒适的大房，但后来被陆娘花言巧语给占去了。如果没有上头的放松，任由两个仆俾，又哪来的狗胆占了大小姐的地？
她才不想在这破地方待着，能回去才是硬道理。
丞相府的管事是干了许多年的，自从牧晚亭记事起就与他相处，自然能明白那表情中的细微思虑。听她意有所指之后，管事和蔼可亲的笑容飞速出现一道裂痕，旋即藏匿下去。
牧晚亭松开了嬷嬷的手稳当站在地上，管事便冲着她笑道：
“相爷让大小姐在此好好休养，贸然回去，怕是相爷要动怒的。相爷若是怒了，就不喜欢大小姐了——大小姐想让相爷动怒吗？”
牧晚亭摇摇头，但没等管事松口气，又笑吟吟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但是我已经好啦，爹爹把我送到这里来治病，看到我病好了，一定不会不开心的！”末了又补充一句：“爹爹开心，就会奖赏管事伯伯！”
原本想好的话被原封不动堵回，管事倒抽口冷气，一时间倒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搪塞牧晚亭。娇小的少女揪住他的袖口娇声软语，娇俏面庞上的真诚孺慕神色令人怜惜：
“管事伯伯，晚晚真的很想爹爹，也好怕这个坏丫鬟和坏嬷嬷。”
管事朝后头的家丁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立马上前来扯住了陆娘和青萝的袖子往外走去，不顾两人的鬼哭狼嚎。
在来这里之前，管事被丞相叫到书房中过，听主子的意思，似乎不大想要大小姐回去。
赏他饭吃的是丞相而不是大小姐，若是违逆了丞相的意思，他这饭碗就可能要保不住。管事讪讪一笑，收起刚才泛出的些微怜悯，只抛出拖字诀来安抚：
“这次奴才来得急，没带马车，大小姐也不会骑马，故此不能共同回去。若不然奴才先去禀报了相爷，让相爷派马车来，风风光光地把大小姐接回去？”
牧晚亭委屈的声音几乎要让人听不见，抑制住喉头的哽咽才说了声“好”。
管事素来对她没什么感情，但在此时倒也不由生了点悯意，若不是当年……大小姐如此惹人疼爱，怕是相爷也不会舍得让她在这里受苦。
处理完两个恶奴以后，为防牧晚亭继续盘问，管事不欲在此多待，忙不迭准备走掉时却被牧晚亭拦住。他低下头，看到只及自己肩膀的小姑娘软软嗫嚅道：
“管事伯伯，我想要伯伯给我带一样东西回去。”
牧家的官位是自从上一代起一步步爬上去，薄弱的根基比不得那些钟鼎世家，自住宅上也略逊一筹。丞相府并无过多的金堆玉砌，干脆就取江南的风格修饰，九曲长廊旁假山流水淙淙，四季不重样的花卉撑起满园芬芳。
牧晚亭回归的那一日，绵绵小雨如酥，落在池塘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黯淡天色里，池中锦鲤游弋摆尾，争先恐后地抢夺岸边少女丢下的鱼食碎屑。
原本在哼着《采莲曲》的人在丫鬟的提醒下抬眸一看，目光定格在牧晚亭的脸上后，剩余的半袋鱼食还没喂完就扑通落到了水里，被锦鲤围着争夺。
“晚、晚晚回来了？”
面前的少女与牧晚亭差不多年岁，生得一副唇红齿白好模样，鹅黄色的软烟罗齐胸长裙随风而晃，偶有零星的雨丝飘落到裙袂上，融化得如一朵盛开绚烂的花朵。
儿时的鹿渺渺就生得小，长大后虽然算不上国资天色，却也引得无数男人倾倒。
前世牧晚亭多在宅院中不大问事，是在嫁给庄凌以后见他纳了个爱不释手的美妾才知晓，原在此时的鹿渺渺就有了些“瘦马”的姿态。
京城在当今皇帝的严谨治理下少见极端压迫人奴的恶俗陋习，瘦马很罕见，将瘦马风姿能诠释得来又不显得过为细瘦的鹿渺渺奇货可居，怪不得能引得那些人神魂颠倒。
就像两人分明是同样的年岁，牧晚亭的个头正常并不算太高，鹿渺渺却依旧比她矮了半个头，以至于随着她的慢慢走近，鹿渺渺须得稍稍抬起头来。
前生的一幕幕走马灯般漫上心头又撤去，所有的恨意在唇齿间碾碎，牧晚亭笑得是符合年纪的甜美纯净：“我病好了，渺渺这般激动，可也是替我觉得高兴？”
“高兴……自然高兴！”
望向那白璧无瑕的面貌，鹿渺渺只觉得一切忽然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之中。她记得麻风病不会好的那么快，牧晚亭被送出去的时候已经很严重了，怎会到了乡间忽然又有转机？
这跟剧本里写好的怎么不一样了！
难道二姨娘的那些人只是个没用的泥木雕塑，牧晚亭到了别院还真的是去休养的？
在她穿成这本书里的女主之前，她就特别讨厌这位高高在上的女配——大小姐牧晚亭。
古代的女人若是没有生个好的家世根本不能被称作人，她当时是胎穿，自家本是丞相的亲戚，房子被火烧了，全家几乎都丧生，她住在丞相府后，明显就能感觉那些下人对她和牧晚亭的区别。
可牧晚亭思想古板封建，被男人压迫得挺不起脊梁，甚至在她提出些奇思妙想的时候总是加以阻挠，是她最看不起的一种人。小小年纪尚且如此，更别提之后长大了会成什么样。
温柔雨丝在池塘里荡漾开圈圈波纹，里面的小鱼分完鱼食后便钻到了深不见底的水里。在池塘的边缘伫立时，鹿渺渺突发奇想，若是牧晚亭着了风寒，是不是就不能再往太后的生辰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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