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学风
“因此曾师祖引用了清代人研究的说法,认为《说文》里关于‘央’还有一个解释,叫做‘央旁同意’,因此宛在水中央’里,这个‘中’是语气助词,与‘之’是一个意思,‘宛在水之旁’的意思,这样就接近下文的‘水之坻’,‘水之沚’。”
“很有道理啊。”老爸点头:“你曾师祖的学问当真不小,肘子你要好好吸收继承,争取早日融汇贯通。”
“是。”周至谦虚地表示接受,然后接着就来了一句:“不过对于这个解法,我在曾师祖的著作里做了一条‘补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他这个解释有问题。”
“?”老爸的眼睛都瞪大了,老子刚夸了你曾师祖学问丰洽,你就来一句还加了补注,你几个意思啊你?
周至解释道:“曾师祖的时代,对于甲骨文的研究还没有兴起嘛,因此包括《说文解字》,对于文字起源的解释很多地方,其实都是错误的,我之前有篇论文就是专门写的这个方向。”
“从甲骨文来看,‘大’上部的构件并不是‘冂’,而是‘凵’形;很明显地突出了人头,整个字,像人颈上戴着枷的样子。’
“所以央,最早也有灾祸的意思,也就是遭殃的殃的本字。”
“同时它也有‘首脑’,‘中心’的意思。换到《蒹葭》里,这个‘央’,应该就是水中凸起得比较突兀的小岛。”
“结合小岛两侧的水流,是不是就形如戴着枷锁的人头?因此是不是刚好就符合了‘央’字的本意?”
“‘央’字只有这样解释,这才和下文的‘水之坻’,‘水之沚’,结构方式完全一致。”
桌上的人都沉默了,虽然周至举这个例子的意思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在这学期完全的不务正业,在学术上还是颇有进益,然而桌上的大家还是都沉默了。
沉默的原因就是周至的解释比他的曾师祖更加有道理,‘央’与下文中的‘坻’,‘沚’一样,特指河流地域的一些特殊地形,明显更加的合理。
可是在周至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所有人从来都没有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而在周至经过一番严密的逻辑论证以后,起码这张桌上,没有人能够提出什么用来反驳的论据。
“所以……”冯雪珊有点傻了:“老师和教材,都教错了?”
“也不能这么说。”周至笑道:“就好像我们都知道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可以用来解释一些牛顿力学解释不了的物理现象。但是并不意味着牛顿力学就错了,只能说牛顿力学是一种特殊条件限定下的‘特殊相对论’而已。”
“作为古代经典文学的普及教学,我们在中学阶段,按照今文的方式理解‘宛在水中央’,就已经足够了。刚刚我说那些,是我们专业研究领域的东西,大家就当听个好玩儿。”
“这么看,肘子这个专业还是挺有意思的嘛!”冯雪珊虽然不研究诗经,但是受琼瑶阿姨的薰陶深重,琼瑶阿姨有本就叫《在水一方》,所以这首诗她熟悉得很,堪称倒背如流。
只是倒背如流和透彻理解是两个概念,周至今天刷新了她对于这首诗的认知,端起酒杯来笑吟吟地道:“得敬小周先生一个,幺嬢现在也不用担心肘子没在学校学东西了吧?”
老妈对周至的态度从来都如华夫人对唐伯虎那样——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欣赏他,依旧嘴强:“奖学金下来才知道,这还没下来呢。”
“这部《毛诗韵例》你这么搞,几位辜先生怎么说?”老爸想到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这事儿得看怎么论,说得好听,可以叫“补注”,可要是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指出师门的错误,甚至有倒打山门,欺师灭祖的嫌疑。
“这个问题不大,师爷爷还非常鼓励我引入新的研究工具进行训诂,说利用甲骨文的研究成果增补传统训诂学,必然会成为将来的一个大方向。”周至说道:“而且的确已经能够看到效果了。”
“要说问题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我们这一门的老问题,师爷爷对曾师祖的遗稿是否出版更加谨慎了。”
“嗯……”老爸之前就听周至说过,辜氏一门,甚至在辜氏之前,这一门“捂学问”的功夫就已经登峰造极了,总觉得自己的方向不够准确,论据不够充分,方法论不够完美,总之研究孜孜不倦,发表敬谢不敏。
换到今天特别流行的一句话,就是“关于这个问题嘛,咱们再研究研究。”
“要说你们这一门可也真是奇怪哈?”老妈现在不担心周至的学习了,却觉得周至这一门的风气真是有点神经:“怎么养出来的这毛病啊?”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和文字狱有关系吧。”
古代有小学、大学之分。大学以诗书礼乐为学习内容,而小学则以文字训诂为教授内容,故而小学,后来也成为文字学的别称。
而大学,老早就讲得很清楚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所以“大学之道”,早就把古代知识分子学习的终极目的说得明明白白,那就是修齐治平。
可是在封建专制开始对他们实施钳制之后,他们就只得“三缄其口”,放弃政治追求,转而用“小学之道”消磨人生了。
所以越是专制钳制得厉害的时期,小学之道就越是流行,成为士大夫们排解政治苦闷和寂寞,实现人生价值的“好玩具”了。
即便是如此,风险依旧存在,甚至很大。
因为从中国第一本诗论《毛诗诂训传》开始,就基于儒家的视角,以政教为核心,特别强调诗的社会作用,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
要求诗歌必须具有一种自上而下的教化作用,要求“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无论是创作还是诠释他人的创作,都总是要从这方面搞事情。
而在统治阶级眼中,这就是犯贱,既然我控制不了喇叭,那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直接拔电源。
乾嘉学派本身就是在最残酷的学术时代里,由最擅长明哲保身的一帮子发展出来的,所以他们的学风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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