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朕不纯洁了
现在正值初秋,清晨已然有了淡淡的凉意,偏东的日光正好斜斜地从窗外投射进来,在纤尘不染的地面上落下菱形的斑驳,纱幔随风飘荡,渗进些许雨后泥土的气息。
林晚堂睡得不太踏实,他感觉浑身乏力,腰还有点儿隐隐作痛,可能是迷药的后遗症吧。他倒也心大,迷迷糊糊地盖好被子,不出三秒便再次安然入睡。
一夜无梦。
林晚堂本来都做好了一大早被小王八强行叫醒的准备,却不料非但没有打扰,屋外甚至连一丝嘈杂的声响都没有,太过静谧的环境愣是让他一直睡到了自然醒。
林晚堂有些意外地拉开窗帘确认,见外面的确是日上三竿的光景,心中登时犯起了嘀咕,有道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今天这么顺遂,不会是剧本憋着什么坏吧?
没错,时至今日他依然认为这个世界只是一场盛大的剧本杀,而秦褚生、江顾文以及凶手和被害人,都是可有可无的NPC罢了。
毕竟林晚堂学了十二年的理科,他坚持物质第一性,因为物质是意识的基础,意识仅仅是客观世界在人脑中的生理反应,没什么好怀疑的。
卧室门并没有上锁,林晚堂扳动把手,却发现外面放了套全新的洗漱用品,还有一身熨好的西服,他登时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放眼四周的装修和家具置办,虽然感觉冷冰冰的,并没有家的温馨,但林晚堂确定,这里肯定不是酒店,反而有可能是比较偏远的居民房。
他绕着床转悠了一圈,丝绸所制的窗帘如梦似幻,林晚堂打开窗户,迎着晌午的暖阳,他深深呼了口气,栀子花的香味儿沁人心脾。
栀子花……
怎么依稀记得,之前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想了,还是先洗漱吧。晃了晃脑袋,林晚堂拿起毛巾,不料被床尾绊了一跤,他狼狈地坐在地上,抬起腿正准备踹一下床沿泄愤,却在看清木材的纹路时,生生止住了动作。
海南黄花梨?!
林晚堂拍了拍脑门,琢磨自己不会让司徒子夏得逞了吧,否则说不通他为什么会住上这么高端的房子……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林晚堂叼起牙刷,把毛巾搭在肩上,仔细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还是原本的样貌,这才吊儿郎当地挪出卧室,漫无目的地在屋中游荡。
屋内冷清极了,没有任何人气儿,但楼下隐约飘出了一股饭香。林晚堂懒得走台阶,干脆坐在楼梯扶手上滑了下去,他一路左嗅嗅右闻闻,跟狗崽子觅食一样,可正当他乐在其中的时候,却对上了长桌尽头一双漆黑的眼眸。
秦褚生目光深邃,在阳光之下泛着些浅淡的棕,犹如历经岁月沉淀的琥珀,他眉宇凌厉,却被一副细框的金丝眼镜遮住了大半。
发现林晚堂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秦褚生并没有避开视线,彼此对视良久过后,他率先开了口:“醒了?吃饭吧。”
林晚堂愣住了。
与原先的印象不同,秦褚生虽如平日一样打理了头发,但褪去那身笔挺的警服,整个人倒显得柔和了不少,此刻,他穿着件玄色的长衫,坐在长桌的主位,手中拿了双红檀木筷子,温润而儒雅。
“秦探长?”林晚堂不甚了了,“昨晚我……”
“你都忘了?”秦褚生伸手示意他坐下吃饭,见林晚堂茫然的表情,他话里有话道,“司徒子夏对你昨晚的表现,可太失望了。”
林晚堂刚喝了一口热粥,闻言差点把自己呛死,他错愕不已,险些变成结巴:“什、什么意思?!我跟司徒子夏……我们、我们俩……?!”
天塌了!
林晚堂原本只是怀疑自己让司徒子夏占了便宜,结果秦褚生这么一说,便是实锤他已经……已经不完美了!
林晚堂蹲在角落,自闭地画着圈圈,秦褚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我把你截走了,她很失望而已。”
“……”
在林晚堂抱着膝盖喜极而泣之前,秦褚生却放下了筷子,食指敲了敲桌面。
一道黑影蓦然出现在林晚堂身后,将他狠狠地压回到了椅子上,又摁住他的脖子,迫使他脸朝桌面,随后低声喝道:“老实点儿!”
吴老六?
“林先生是吧?”长桌尽头,秦褚生再度开口,言简意赅道,“我付钱请你当顾问,一个案子一结,如何?”
听到是秦褚生有求于自己后,林晚堂立时硬气不少,他幽怨地瞥了吴老六一眼,小声抱怨说:“秦探长,您这哪是‘请’的架势?”
秦褚生清楚这厮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德行,但还是让吴老六先送了手,“六子。”
须臾,钳制在后颈的力量撤开了,林晚堂下意识便扭过头,吴老六脸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此刻一双丹凤眼正阴仄仄地盯着他,凶神恶煞,吓得林晚堂又把头转了回来,差点闪了颈椎。
两权相害取其轻,林晚堂重新看向了较为和善的秦褚生,然后挤出个苦涩的微笑,“我这牛津肄业的大好青年,就不和您共沉沦了,婉拒了哈……”
话音未落,吴老六一把抓住他的头,一边往面前的汤碗里按,一边质问:“给你脸了是吧?!”
眼看着就要栽碗里了,林晚堂连忙大喊:“错了、错了!秦探长,有话好商量!”
等被吴老六捞起来后,林晚堂小心翼翼地说:“我能问问工资吗?”
秦褚生见他识时务,于是也出手大方,“一次十块大洋。怎么样,林先生考虑考虑?”
“价是挺好。”林晚堂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可是我……”
瞧林晚堂犹豫不决,秦褚生开始威逼利诱,“据我所知,林先生眼下的境况也比较棘手吧,司徒小姐如果收回她的公寓,等吃完早餐,林先生又该何去何从呢?”
林晚堂明白,昨天在百乐门,自己算是彻底把司徒子夏给得罪了,如果再拒绝了秦褚生,他在这军阀混战的民国时代,可能每天不是被人打死,就是在被打死的路上了。
看他纠结得实在难受,秦褚生问道:“或者林先生不妨说说,为什么不想帮我办案?”
“这些案子太血腥了。”林晚堂苦恼地摇了摇头,“以前只在小说里读过,可真要接触,还是需要很强的心理建设。”
秦褚生听完不禁乐了,“你不是同我说过,希望所有的凶手都不会逍遥法外吗?”他起身,走到林晚堂的近前,半倚着桌边道,“如果你来办案,便是将他们绳之以法,何尝不是功德一件呢?”
可林晚堂却说:“我不需要功德。”
“什么?”
面对明显怔忪的秦褚生,林晚堂心安理得地解释:“我不做坏事儿,因为这是每一个守法公民的义务,但我也可以不做好事儿、不需要功德,因为这是我的权利。”
秦褚生一时无言,林晚堂不知道他是否会曲解自己的意思,但他必须说:“秦探长,如今局势动荡,挺身而出的人自然是英雄,比如你。但我相信,明哲保身同样没有错。”
林晚堂是有抱负的,他研究的东西,先进了临床试验近二十年,可惜在这个年代却没有任何施展的余地。
虽然与清末相比,新上海文化先进、经济繁荣,新的思潮也在涌动和酝酿,但无论哪一方掌控局面,都没有明天。
忠君吧,大清亡了;从政吧,军阀混战;从商吧,各国奸商又都在渗透和剥盘。
所以林晚堂在这里除了明哲保身,真的别无他法。
沉默了半晌,林晚堂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要不你杀了我吧。”
语出惊人,把吴老六都整不会了。
但秦褚生仍是那副安然自若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道:“林先生,恕我直言,能让我亲自动手的,在上海滩高低也是个人物,以你的声望和地位,目前还不配。”
林晚堂被噎了一下,差点没上来气,他原本想的是,如果再意外身亡就回现代,哪怕赔违约金也不再来了,结果秦褚生连弄死他都嫌脏了手,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沉吟片刻,林晚堂说:“秦探长,我可以帮你办案,但我有个条件。”
“想好了?”秦褚生注视着他,“什么条件,说吧。”
“工资按天结算,而且拒绝九九六。”
或许因为林晚堂的存在,劳动仲裁都能提前完善八十年。
秦褚生当然听不懂,“什么九九六?”
“就是无论有没有案子,每天两块大洋,而且周六、日休息,不加班。”
吴老六攥紧拳头,“合着好处都是你们家的,凶手还不能赶在周末作案?!”
吴老六手劲儿大,打自己就跟打便宜人似的,林晚堂虚张声势地瞪着秦褚生,言下之意:“我要是挂了,就没人帮你干活了!”
这小耗子还挺“狗仗人势”的。秦褚生寻思着,在拳头落下的前一秒出声制止:“好了六子,去把鱼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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