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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诀别


忆苦殿内,阵阵檀香沾惹在衣带与书笼上,李靖正襟危坐,直挺着背脊,伏在案上时而皱眉,时而舒展,贵气斐然,李煦在一旁嘴中叼着一根从宫外挟来的莠草心,瞧着李靖心中平徒生一股子烦,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世子叫他做了,监国又要他做。

        如今他想眼不见心不烦还不成,自父皇母亲离开凤阳后,李靖偏要他日日来这劳什子忆苦殿名为学理政之道,实为暗自磋磨他吧,

        李煦抬起一只锦靴掂起了个蝈蝈笼,里面关着他近来最喜欢的蝈蝈大帅,名为破蛮子,此大帅打遍凤阳无敌手。

        他歪头啐出草心,不留神遛到了李靖身后,探手过去,他的手凉的很,李靖却没有反应,依旧直直的立在那儿,李煦嘴唇动了动,一阵灵巧的口哨声响了起来,蝈蝈大帅攥在他的手里听到了战歌想猛然钻进李靖后颈。

        李靖早就注意到了旁边那个不时搞小动作煦儿,起身拿本奏折打在李煦的冠上,叹气道:“煦儿,你若是将这些玩闹的心思用在正事上,哪怕是读几句诗念两篇赋,我都不会日日将你带在身边。”

        李靖满脸恨铁不成钢。

        李煦被抓到现行一时有些尴尬,心中想了无数反驳的话,不知为何怎么也张不开嘴,半晌,梗着脖子干咳了几声说:“真正的男儿应将血汗洒在沙场上,你们整日里龟缩在庙堂之上,纸上划拉来划拉去,小爷我不屑罢了。”

        李靖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的说道:“煦儿,以后你就会知道,有时候舞刀弄枪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李煦此时不以为然,但这个教训却来得很快。

        第二日,卫国公徐钟觐见,李靖代帝接见其外祖。

        李煦闲来无事在澄湖游转,身旁连个内监都未带,一时兴起间拾起了往日较为生疏的长矛,耍了起来,还未落地,就听见一声嗤笑。

        李煦怒斥道:“何人在此?”一位神光奕奕的老者着了件轻装,发尽然发了白,却立在假山旁站的笔直。

        李煦眯了眯眼,道:“这位老人家,不知是有什么指点吗?”李煦不傻,他知道能随意在宫中走动却不着宫服的还是这等年纪,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徐钟醉了酒,散了席,他看都没看李煦一眼,竖起了两根手指:“小子,你这长矛,至少再练个二十年。”

        李煦舔了舔后槽牙,一股戾气横生:“老家伙,你凭什么这么说?”

        徐钟身子晃了又晃,并不应对,仰天大笑三声便要离去。

        李煦一怒抡起长矛过了去,徐钟道:“怎么?想和老夫过过手。”

        李煦道:“小爷行不行,真刀真枪的上。”

        一声呵斥传来:“煦儿,且慢!”李靖从远处走来,徐钟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道:“论武要有趁手的器,论文要有挥洒的毫,你小子有了长矛,老夫不能空空如也啊。”

        “废话少说,来吧。”

        李煦立起了矛,活脱脱像将将放出来的小野马,野性蛮力无人敢匹,矛如□□,力气大的无穷,却也收敛着不曾想击到对方的要害。

        徐钟耻笑道:“小子,别收着啊,怕是输了尿裤子,宫女内监们寻了味儿来看你笑话吧。”

        徐钟扒着他的肩胛骨,一个低身就按着他做了个翻山羊,李煦张狂惯了哪儿能受得了如此大辱,咬牙切齿发出一声低吼。

        “老匹夫!”

        长矛如飞,冲地一掷,徐钟不费吹灰之力就躲了过去,那把软剑像是滑顺的草蛇,李煦再抬头之时,已经抵向了他的眉骨。

        李煦手一撒,长矛落地,他的戾气也被抹了干净。

        李煦低头半晌,闷声道:“我认输。”

        “这把剑,叫月华吧。”

        李靖出了声。

        徐钟收了剑,月华收进了腰间,他那双矍铄的双眼泛起了欣赏之情:“好小子,眼光很毒嘛,不愧是老夫的孙儿。”

        李煦这才反应过来:“您……您就是镇守北漠的卫国公徐钟!”大邺没有一个习武之将没听过“战神”徐钟的名号,李煦见过北漠军,却从未见过卫国公。

        他顿时喜从中来:“方才是小辈冒犯了,小辈久闻其名,更是将战神二字记在心头,时时刻刻想见到心中崇尚之人,还请卫国公原谅小辈方才的冒犯之举。”

        徐钟笑道:“小子,你爹在你这个年纪时都能堪堪受住老夫十招了,这剑是老夫前几月自江南锻剑山庄请来的,还从未现过世,靖儿怎么会知道?”

        李靖恭敬地回道:“回外祖父的话,我曾翻阅过剑神古平的著作《剑风行》里面有记载。”

        “同样,也有破剑之招。”他冲李煦淡淡的笑着。

        李煦此时才是真的书到用时方恨少。

        “小子,老夫方才说的是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李煦着急道。

        “不过,你若是随我回北漠,有老夫教你,不过三年尔尔。”徐钟笑的如一只老狐狸。他又加了一句:“如今我是心情好,见着老夫想见的人了,若是往日,准将你个小蛮子打得回家哀嚎。”

        田四从远处走来,急的浑身大汗先是行了礼刚要在李靖旁附耳,李靖就说道:“无妨,这里并无外人。”

        田四稳了稳道:“殿下,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皇姑姑回来了!好事儿好事儿。”李煦又惊又喜。

        田四又道:“还有……俪阳传来消息,戎族内乱,庆王趁戎族王上乌格寿宴之时反叛攻城,还未入关便遭遇伏击,乌格气急攻心,现缠绵病榻,如今是世子赤尔木监国。”

        李煦嗤之以鼻:“这赤尔木是草包中的草包,废物中的废物,乌格老儿精明了一世,唯一的儿子是个无赖,不过,这的确对我大邺是好事。”

        李靖沉吟道:“未必,对戎族蠢蠢欲动之人来说这也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时机。”

        徐钟眯了眯眼投向欣赏的目光。

        徐苍凌在长公主府门前立了很久,直到那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永乐刚要探身,一双宽厚的手就出现在眼前。

        徐苍凌拿了张素帕盖在他的手背上,他恭敬地臣服在地上,永乐顿了顿覆了上去。

        永乐已回了半月,绿芸在耳边讲这些日子的担心受怕也讲了半月,她回府那日徐苍凌便将晋康之事全盘脱出。

        李煦也日日来看望她,梅清过几日便会来信,都是淮安的些许趣事与琐事,看得出来他很是快活,走前他向李长乾辞了天策将军侯的官职,只在淮安罗骋将军麾下挂了名,如今也仅留了宁远侯的侯位。

        他走前签了和离书,如今他们之间再无夫妻之名。

        最近的一封信说道他已大好,若得空便会回来看她,不必念忧。

        她知道他放心不下淮安的子民,那里是他最为牵挂的地方,无妨,只要梅清哥哥顺心如意,不论在凤阳还是淮安都是好地方。

        是夜,李靖书案上烛火晃了又晃,一旁的李煦如痴如醉的读着各类书,囫囵吞枣。

        那烛火忽明忽暗,今夜月明星稀,门庭紧闭,无风无雨。

        却灭了。

        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李煦呵道:“慌什么!”

        御林军跪在地上不起,声声悲泣:“回殿下,安西节度使,谢丛安,薨了。”

        李靖猛地抬起了头,李煦手上的书滑落在地,他身形一晃,怒目圆睁吼道:“你再说一遍!”

        “安西节度使,谢丛安,薨了。”

        !!!

        安西玉面郎,再世卫阶,世间最狡猾的狐狸,杀父上位,坐稳安西,十州不敢来犯,谢世子,谢从安,死了。

        李煦只见过谢丛安一面,是在燕王府后院中,就再不能忘,或许世间没人能忘,谢丛安说俊美不为过,但是关键在那一个美字,他再未见过如他一样美的男子,他是父皇唯一的挚友。

        他那样的人,怎么能死,怎么会死,怎么如此轻易的,就死了。

        永乐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笑道:“绿芸,我是老了,是不得不服老啊。”

        绿芸安慰道:“公主,岁月不饶人可从未在您身上现过身,您如今啊,还像未出嫁的少女一般。”

        永乐打趣道:“属你贫嘴。”

        绿芸躲了一下笑道:“奴婢可不敢,奴婢去小厨房热一下殿下的安神汤。”

        她退了下去。

        永乐着了件披风,走到了庭外,又站在廊中,望着空中方才还月明星稀,一片皓月,这时便有片阴云藏着了月亮,只有些许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天公不作美,不一会便下了雨。

        雨点一开始很小,慢慢的淅淅沥沥大了起来,阵阵雨声,永乐坐在廊下,伸手便感受到一阵潮湿。

        庭院里的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有风也有雨,竹叶飘落在地上,一股寒意徒增。

        永乐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是绿芸,刚要出声。

        便投入了一个宽厚温热的拥抱,他的外衣上还带着些许湿意,以及风尘仆仆不远万里的味道,永乐知道是谁。

        她挣扎了起来:“李长乾,你发什么疯!”

        “快放开我!”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李长乾紧紧地拥着她,像是铜墙铁壁,任凭永乐如何挣扎也是无用功,他的头深藏在永乐的颈后,温热的吐息像是要把她吞噬。

        永乐刚要出声,便感觉到脖颈后一片湿意,她愣住了。

        李长乾,哭了?

        她从未见过李长乾哭过,这么多年,不论是父皇如何训斥他,也不论受过什么伤,他都咬着牙,不曾说过一个痛字。

        也不曾哽咽过一次。

        可现在,他像个受伤的小兽在在她的怀抱里流了泪。

        永乐想起身问他些什么。李长乾出了声:“别看。”

        永乐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了?你去见了什么故人。”

        过了良久,李长乾一字一句说道:“永乐,我这一生,我唯一的朋友,他,死了。”

        永乐愣了两下,不敢置信缓缓道:“谢丛安,他,死了?”尾音是颤抖的。

        李长乾这次没有回应她,她在沉默中得到了答复。

        片刻,李长乾道:“你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永乐有些哽咽,她问道:“他怎么死的?他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

        风有些冷,雨也有些潲,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们一侧的身子都被打湿了,李长乾道:“他得病了,他活不长,早年间他的庶母给他下了慢性毒,他不得不反啊,他若是不反,他早就挫骨扬灰了,他不得不反。”

        “他不得不背负骂名。谢丛安,可是他还是死了,死在了他幼弟的手上,死在了别人的仇恨里,死在了他的计划之中。”

        永乐与李长乾年幼时有一个玩伴,是安西来的,父皇说他是安西的世子,永乐却只想吃柿子,第一次见谢丛安她以为是个小姐姐,她很欢喜,她只有两个哥哥,胭脂水粉只有绿芸陪她玩。

        可是她把南洋新进贡的水芙蓉胭脂送给谢丛安的时候,谢丛安笑着收下,第二日便给她涂了个大花脸,她知道了,一定是这个小姐姐不喜欢水芙蓉,明日送她茉莉的胭脂。

        那时李长乾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道:“永乐,笨姑娘,他明明是个男的。”

        永乐羞红了脸,谢丛安也笑,不过永乐看着他的笑又痴了,她觉得,有个美哥哥也不是不行。

        谢丛安在凤阳待了四年便回了安西,最难过的是李长乾,他坐在他们往日练武的兵堂一坐就是两天两夜,永乐知道,谢丛安是二哥最好的朋友。

        他走的时候送了永乐一根发簪,还有一盒水芙蓉胭脂,说若是没有机会来参加永乐的及笄礼便先送了贺礼簪。

        一言便中,她从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谢丛安。

        直到他死的那日,她再未见过。

        人世间最难过的事依旧是死别,月十五会圆,东山上翌日会现曦光,可是死了,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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