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将军
更深露重,马车压过大雨将歇过后的水潭,巷子口公主府侧门打开。
明月悬空,空气中弥漫一股雨后潮湿与黏腻,永乐的斗篷上沾染了些许湿意。
邓斋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俯身行了个大礼。
绿芸赶忙扶他起来:“邓斋小哥,你这是作甚?”
只见他肩上有一暗色细软包袱。
邓斋对着永乐弓身恭敬道:“公主,小的是定远侯府梅家的家生子,如今侯府……已没有了主子,侯爷临去前为小的在阳泉留了宅子,小的今夜想辞别凤阳踏上去阳泉之路,这也算是侯爷最后让小的办的一件事。”
他自梅清去后一直旧称他为侯爷。
永乐明白邓斋心里是怨她怨先太子的。
是他们皇家人拉梅清进了这不可回头之路。
永乐站在月光下良久未说话。
“邓斋,这些日子我总想着如何为梅清哥哥解血喉子,我问过他此毒从何而染,梅清哥哥坚持说是在淮安之时行是太过于明了断了戎族通商路被歹毒人怀恨在心,所以才身中剧毒。”
她长呼一口气:“我一直存疑,派了几波人去淮安也未曾知道当年的真相。”
永乐语气渐渐清冷:“邓斋,如今梅清哥哥去了,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邓斋伏地长跪不起:“殿下,小的从睁眼那天起就是侯爷的仆从,侯爷说的话便是真话,殿下恕罪,小的一无所知。”
永乐知道邓斋最为忠心,梅清去前定是交代了他后事,其中就包括他染毒的真相。
梅清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他不想让她查清。
可是若是她不清楚真相,到下黄泉那日她都不能闭上眼。
“既然你不愿说,那便延误几日去阳泉吧。”永乐路过他身边说道。
“让邓斋小哥这几日就‘住’在文川阁。等你想起来了本宫派人送你去阳泉,正好那时……”
永乐看着邓斋的俯身的身影:“阳泉的木槿也开了。”
邓斋却未抬头继续伏地喊住了她:“殿下,侯爷做什么都是为您好,您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暗卫将邓斋擒住,永乐也未转身,她有些悲凉的叹道:“邓斋,可你瞧一瞧,这世上就本宫一人了。”
她还有什么可惧的呢。
所以,她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谁让梅清染上剧毒。
哪怕赔上性命。
哪怕这安稳日子再不复往日。
九曲回廊,三进三出。
院子洞开,里面烛火摇晃。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冽,永乐的斗篷上还沾染着外面的尘土气,去玉芜庵的路上太过急切,太急于需找那个深藏多年的真相。
她顾不上衣角是否干净。
永乐站在院外看着廊下拿着拂尘的田四眯了眯眼。
烛火昏暗,宫灯幽沉,月光朦胧。
田四瞧见长公主的身影俯身上前福了福身:“公主安康,陛下等候您多时了,请吧。”
他笑的满脸的肥肉挤在一起,语气却不容拒绝。
永乐睨了他一眼道:“几时来的?”
田四讪笑道:“您起身去玉芜庵那刻,陛下就到了。”
她面色不变,早已料到:“不知这次是哪位?十三?还是许卓?”这些日子她虽知道有人在暗处护她,却寻不到其人。
田四颇有深意一笑:“殿下,您进去就明白了,皇上的事儿老奴不敢多言。”
外堂静默一人,正在擦拭他的佩剑,剑如月华倒映出男子□□的脸庞,他余光望到长公主的身影“哐当”一下坠落了佩剑拱手道:“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田四所说的是何人。
“起吧,徐将军不必多礼。那日一别许久未见了。”
他们的确很久未见了。
自从懿德太子去后少帝登基,翊军归麾于御林军下,少帝待亲父多年的心血并不在意,甚至放任御林军私下欺压翊军的势力。
因为少帝李昀自己心里清楚,翊军虽为懿德太子亲信,尽管明面上会效忠于他,但是若是长公主摄政,翊军还是会听令于她的。
翊,为辅佐之意。
大邺宫太子新丧,徐苍凌自请去皇陵守陵三年,少帝登基后才回到宫中。
徐苍凌起身安静的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永乐倒是觉得有趣:“徐将军,辛苦你这些日子了。”她是由衷的感谢。
“若不是徐将军护佑,我觉得这些日子格外难捱。”
徐苍凌不露痕迹的朝里屋回头望了望继续沉默。
永乐知道徐苍凌是不多言多语之人,向来惜字如金也不再多说。
夜很静,徐苍凌整个人沐浴在黑夜当中,他沉默的如不存在一般,和与他认识的每一日都一样,永远将自己隐藏在墙壁之中。
徐苍凌因是徐渠老将军的独子,与他们兄妹三人一同长大,但是永乐与他鲜少有过交集。
一是他自幼内敛沉稳从不多说一个字。
二是他八岁那年徐夫人因病去世后徐将军将他养在了徐苍凌的外祖父家,他们本就不熟络,从那以后见面的次数更加屈指可数。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徐将军战死沙场昌武帝皇恩浩荡封徐苍凌为翊军首领,也算告慰徐将军在天之灵,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后来少帝继位,她作为长公主也是少帝留存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朝堂之上倒是交谈过几句,不过也是寥寥数语,寥寥数面。
永乐感受得到屋内人无处可藏的视线,他狭长的凤眼正眯着眼望着院中的一动一静。
遂无奈的轻微点了点头以示离意。
刚走三步,背后兀的传来徐苍凌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
他语气中有些不可细摸忽而不见的无奈与急切,只一刹就散在风中。
永乐以为他有事要禀报,回过头询问道:“徐将军可还有事?”
徐苍凌依旧保持着双手作揖,挺拔的身躯微微弓身的姿势。
他向来稳重,从不会外露一丝情绪。
与她见面的每一次他几乎未曾抬过眼。
第一次他有些逾矩。
他紧抿双唇慢慢抬头凝望着永乐,眼中漆黑如枯井般的万年不变的孤寂不动声色的闪过几丝希冀与虔诚。
永乐等不到他的话,又问了一次:“徐将军叫住我可是有事?”
徐苍凌鲜少有些慌乱,他定了定又抬起头望着她。
望着那双自幼便未曾停留在他身上的眸子。
夜里的风带着些许的甘冽,却又如不可见的锋利刀片划过。
她站在廊上,他站在阶下。
叶间簌簌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耳膜。
“末将并无大事,只是临离凤阳前一件陈年旧物要还与殿下。”
永乐未捕捉到他要离开凤阳,只听见了旧物之事,有些诧异,她并未记得她给过徐苍凌什么东西。
遂打断道:“将军莫不是记错了吧。”
他眸中略微沉寂喃喃道:“殿下不记得了啊……”
后从怀中慢慢拿出了一枚浑身通白有些磨损的象牙黎:“元始三年,末将八岁在国子监读书因弄丢了先生赐予的牙黎在门外不敢进去,是殿下您赏给了末将此牙黎才未被先生罚。”
他提及此事眼中慢慢浮现了些许不可捕捉的笑意,似是再回望数年前那个夏日,国子监大门口一个蹲在石狮子旁望着里面掉眼泪的小男孩。
“末将后来听说先皇后娘娘从岭南寻到了三个极好的牙黎,听说很有灵性,赏赐给懿德太子和当时还是诚王的陛下还有长公主您,您因为丢失了世上再无第四个的牙黎被皇后娘娘罚了。”
他的声音如潺潺的流水与这月光很是相配。
他提起这些往事如变了个人,沐浴在温柔之下:“末将很是愧疚,当下便想去坤宁宫中。”
徐苍凌顿了顿:“可是……末将阿娘没几日便去了,父亲忙于政事将末将送到了渭川的外□□家,自此末将便离开了凤阳。”
“便未能及时还与公主。”他有些愧意。
永乐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了那枚精巧的牙黎,它静静地躺在徐苍凌的掌中。
那上面有些细微的裂纹,的确是件陈年旧物,能看得出主人长年累月贴身带着。
她微微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不过这枚牙黎并不是她的,说起来还有些趣儿。
永乐缓缓笑了下解释道:“将军,经年之事我也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枚牙黎并不是我的。因为我那枚被我和陛下在清檀山上捕蝉之时掉落在山涧里,我亲眼见它随水流漂走。”
徐苍凌愣住。
她兀的恍悟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岭南的确是送来了三枚牙黎,我与父皇母后生了气冷战,便以牙黎丢失的借口假意让他们罚我去清檀山的皇祠躲个清净。”
“当时还是诚王的殿下想陪我一同去,因为到了捕蝉时节我们也可以在那玩几日,便让我也将他的牙黎藏起来,我路过国子监见你哭的实在可怜便将他的牙黎赠予了你,也算物尽其用。”
徐苍凌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永乐回想往事笑道:“后来我赔了李长乾替他抄少傅留的《诗赋》三个月他才算罢休。”
她想到徐苍凌刚才的话问道:“徐将军要离开凤阳?要去何地?”
徐苍凌立在风里慢慢回道:“陛下派末将前去俪阳辅助罗骋将军。”
永乐听到“俪阳”两个字顿了顿。
“那祝将军一路顺遂。”
徐苍凌抬头望着她木然的笑了笑:“谢殿下。”
她离去的脚步声渐渐几不可闻。
徐苍凌紧紧握住剑鞘。
慢慢收紧那个阴差阳错却被他珍视了二十二年的牙黎。
他喃喃着未曾开口说出剩下的话:“末将远在千里之外也会日日祈祝长公主殿下余生无忧。”
院中无人,谁也听不到。
他说给自己。
冰冷的石阶上,院中簌簌的风声拂叶。
月色穿透过他的躯体。
黑暗之中,他祝愿他的公主殿下余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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