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飞鸟乘风
德妃从太子良媛时候起,侍奉皇上已经三十多年了。一日,今上与皇后、众妃嫔听戏时,皇后便向今上提议:宰相考满三年加一级散官衔,考满九年赐服赠勋,德妃侍奉已三十一年,后宫之中最为长久,可用度俱在纯妃之下,十分可惜。
于是今上谕旨,德妃奉御最久,虽未能封贵妃,但加贵妃銮舆,以示优容。由此,满宫侧目,或嫉或羡。
德妃的侍女们都很高兴,她们的主子虽与纯妃平级,可处处总是低人一等,这下子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儿了,唯独德妃本人神色如常,与平日并无二致。
这日中午,德妃正在庆云宫内与诚嫔、汪修媛、胡贵人说闲话,她们恭贺寒暄一番之后,汪修媛竟在那里叹气。
她才二十六的年纪,样貌虽好,就是耳阔隆欠1,皇上一时新鲜以后便很少宠幸她了。
“二十六了,这朵花儿也该谢了。”汪修媛哀哀一叹,倒让诚嫔笑起来:“你才二十六,有的是时候。本宫都年逾四十了,还不是这样过日子么。”
汪修媛道:“娘娘们可不一样,妾膝下寂寞,到底没个依靠。倒不如胡妹妹,生得也是嬿婉袅娜,那小细腰扭起来跟水波儿似的,难怪皇上宠爱你。还叫你‘胡姬’,汉家女儿倒成了西域之人了。”
胡贵人的脸稍稍飞红了,看她两目深邃,倒真有几分西域人的模样,但只摆摆手道:“皇上那是跟我开玩笑儿呢,我也不会舞蹈,倒是听说诚嫔娘娘当年善舞。”
诚嫔是个四十余身体丰福的妇人,鹅蛋一般的脸,弯弯新月眉,只是岁数上去眼下挂着两个眼袋,若非脂粉敷上,已呈老态。她听善舞一说,冷笑了一声:“善舞?本宫如今这膀大腰圆的也舞得起来?皇上看了不得笑死了。”
胡贵人忙道:“那也是娘娘福气了。”
德妃一听,嗤笑道:“你是从哪里听说她善舞的?许是有人告诉了你前因,不与你讲后果。诚嫔确是善舞,只是先皇后治宫极严,宫中女子不敢以歌舞博取圣心,我记得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诚嫔在梅花树下舞了一支处容之舞。可惜来看的不是皇上,而是先皇后。这可惨了,先皇后呵斥她献媚淫冶,奏明了皇上差点没轰出宫去。”
诚嫔一听,脸红了大半边,看了看德妃一样雍容的体态道:“你净爱编排我!”
德妃见她目光扫到自己身上,捏了捏自己那已然变粗的手指道:“我们都是闲人罢了,宫中最擅养闲人。有权有势的日日忙着治理六宫,我们剩下这些也就嚼嚼闲话、做做女红罢了。做了一件又拆了一件,皇上又不穿做来干什么?可不是把自个儿养成杨贵妃了。”
诚嫔一讪:“杨贵妃倒是个得宠的,可惜我们皇上不是唐玄宗。我们这里,也就胡妹妹能常见着皇上了。”
胡贵人被这一句也不知勾起什么伤心事,低着头太息说:“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德妃一听,凛道:“留得住人便可以了。皇上的心,自先皇后死的那年早就随她去了,哪儿轮得到你留下。”
胡贵人一听忙欠了一身:“臣妾听闻,先皇后温柔贤惠,乃是古今贤后之表,百姓至今时时感念,妾尚在家中时,时常听闻先皇后德音善举,想来皇上如此思念先皇后,先皇后之品行真是令人叹服。”
德妃一听这话,刚想喝一口茶,却差点把手中的茶水给晃了出来,噗嗤一声哂笑道:“温柔贤惠?你见过她么,就温柔贤惠?”
诚嫔也忙接腔:“你到底还年轻,经历的不多,人家做做样子你就哈巴狗儿似的跟着夸。史官尚且能按个人喜恶臧否一个人是好是坏,皇上为什么不能?她就算贤惠,可焉知没有刻薄成性的时候儿。”
汪修媛也十分不解,眨着眼,把杌子挪近了些问道:“可人人都这样说……”
“人人都说的话就可信么?”德妃冷言冷语,“你没听说过三人成虎么?她身为皇后,手上过着几百万内帑银子呢。一挥袖子抖两块碎砟子,那京中百姓便巴巴儿地唤你一声母仪天下。你是生得晚,没跟她一块儿伺候过皇上,她这人别提多难缠了。”
诚嫔笑道:“德妃姐姐那是过来人,旁的也就不说了,你们知道去年没的刘选侍么?”
胡贵人和汪修媛相对而视,默然地点点头,大抵知是知道些却也知道得不很真。
诚嫔笑道:“她本名叫刘翠金,当初不过是个宫人,有一日皇上喝醉了酒把她宠幸了。她便平步青云了,先皇后说她本名不雅,给她改了个名儿叫刘蕴香。”
胡贵人忙道:“先皇后果然仁慈心细,这也想得到。”
德妃与诚嫔哄笑起来,诚嫔抹着眼泪道:“仁慈?你仔细读读这个名儿,什么叫刘蕴香,那谐的音是“留酝香”,说她身上留着皇上的酒香呢。这到底是讽谁呀。见微知著,先皇后怎样的人,你大抵应该清楚了些吧。我倒觉得她还不如今皇后呢。”
胡贵人听了,竟不敢多想了。这时候德妃的侍女珠慧从外头进来,带了一套礼物来。德妃斜眼一瞥:“谁送的?”
珠慧一福:“回娘娘的话,纯妃娘娘托人带了些礼物来。”
“搁那儿吧。”德妃似乎看都不看一眼,“我倒有些乏了。”众人一看德妃的样子,心中也明白她什么意思,都再次表贺一番各自散了。
待她们走后,珠慧方道:“娘娘备辇处的新人已经到了,奴婢去看过,都很机灵呢。皇上待娘娘这样好,奴婢们都很高兴。”
德妃却蹙眉道:“高兴是一回事,添了不认识的人又是另一回事,銮仪虽是盛度在外,可每当宫里添了人我便很不放心,我们这里不比纯妃的翊坤宫,要插个人进来容易许多。”
珠慧道:“我按着娘娘的吩咐,今儿早上去备辇处细细看了,这里多原是下等人,就有一个原来在皇后身边儿伺候的三等宫女叫做点红的。”
“皇后能用的人很少,打发她出来做什么?是犯了事儿还是想来安插个耳目呢?”德妃的手搁在一张小几上,望着那一堆礼物发愣。
珠慧道:“若是如此,应当不会找一个一查就查得到的人吧。”
德妃深许其言,点头道:“确是如此,总不至于把身边之人都放出去,那岂不是一眼被人识破了。若不是这样,那便是此人本身就有问题了。这两天没听说皇后责骂了什么宫人,或许……”德妃的眼中露出一种深邃的光芒。
“总不会本身就是什么人的耳目吧。”珠慧无心的话却让德妃警觉起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叫做点红。”
“唤她进来,我有话问她。”德妃一语,珠慧退而唤了点红进来。德妃还没开口问竟听闻宫人报说纯妃来了。德妃忙迎了出去,只见纯妃见了她竟福了福,德妃吓了一跳:“纯妃你这是做什么呢?”
“望姐姐恕罪。”
“恕罪?”德妃两手把纯妃搀起,纯妃拍了拍衣袖与德妃进宫对坐。未等德妃问起,纯妃就先道:“姐姐宫中可是新来了一个宫人点红?”
“是,我銮舆用人加增,皇后派她来备辇处当差。”
“她是我的人。”纯妃静静的一言,把德妃惊到了,“我怕皇后娘娘谋害太子,因而与她时常联络,要她帮忙看看娘娘宫中情势。只是皇后娘娘何等精明,也不知是如何识破了她。”
德妃听后怔仲良久,说不出话。纯妃忙道:“姐姐,我是掏心窝子与你说话,太子不在皇后掌控之中,她必想法设法将他除去,你我都是过来人,妹妹知道姐姐在我们同一辈的宫嫔中最明事理,望姐姐与我同心保护太子,点红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德妃一看,脸上做出一种谦和的神色,两眉舒展道:“这你放心,原我也只是把新来的人叫来话话家常,没别的意思,妹妹都明说了我还不信她么?”纯妃听后十分欢喜,便又说了许多恭贺的话,临走还提了几句,说自己一定再多多劝说皇上册封德妃为贵妃。德妃很是高兴,一路送她走到庆云宫外。
望着纯妃渐渐远去的背影,珠慧的眼睛不曾移开,嘴中却悄悄话道:“娘娘,纯妃娘娘可不能得罪,况且她说的也有道理呀。”
“你是说点红么。”德妃往珠慧手上轻轻掐了一把,“回去吧。”
说罢带着珠慧一人回了庆云宫。走在庆云宫甘露池上,周围衡兰芷若之类,俱被白雪盖住,似乎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软帽,本来池里还有几尾游鱼,天寒地冻也都躲在冰下静静地歇了。冬寒凝霜,池上古木探下几条空枝来,挂着一串白雪,似乎银链一般。
德妃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枝上的积雪,并不看珠慧,自顾自道:“纯妃自曝其短,想跟我联手对付皇后,珠慧,你觉得呢?”
珠慧道:“娘娘,嘉王爷还在我们这边,不必屈尊与她一起。”
德妃笑道:“比起我,嘉王更亲近诚嫔。一见她诚阿姨诚阿姨地叫,却不只叫我娘娘。大抵诚嫔与他性子更像,也喜欢舞文弄墨之类。外人以为我手上捏着嘉王,其实嘉王正躲在诚嫔的身后叫妈呢。我在宫中,不靠着纯妃又能靠着谁呢?”
德妃说罢,把积雪拢下来,捧在手心里,侧过身来把手伸到珠慧眼前说:“你看,这就是我。皇上、皇后、纯妃、太子、嘉王,个个都好似敬我三分,可被这么多人捧在手心里,我便会化成一滩水,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把点红放到身边服侍您吗?做个样子给纯妃娘娘看?”
德妃道:“你先叫她过来。”
珠慧依礼而退,不一会儿带着点红来了,点红给德妃在雪地里磕了头,德妃笑道:“好姑娘,听说你与纯妃娘娘很亲近。”
点红一惊,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德妃笑道:“没事儿,你主子今儿都把实话告诉我了。你的身份皇后娘娘早知道了,这才把你急着赶到我这里来。”
点红以为德妃在试探自己,呜呜哭了起来道:“奴婢也是无可奈何。奴婢宫外母亲得了重病,唯有纯妃娘娘肯接济奴婢……”
德妃把她慢慢扶起,道:“好姑娘,其实在这儿跟在纯妃娘娘那里是一样的。我也替你照顾你娘,还有这个,这个送你。”说罢德妃从头上取下一支金灿灿的雀鸟簪子。
点红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不不,娘娘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怎么敢要。”
德妃拉过点红的手,把簪子按在她手心,又把她的手卷了卷笑道:“别客气了,娘娘我只望你帮我办件事儿。”
“娘娘吩咐便是,不必送这样的东西,就算我拿了也用不了啊。”点红虽把簪子推远了些,可手中捏得紧紧的。纯妃看她样子便笑:“无功不受禄,你日后就是我们庆云宫的有功之臣了。”
点红忙下跪道:“娘娘有何吩咐,奴婢一定去办。”
“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把你送到太子住的端本宫去伺候伺候,你可愿意?”
点红一听太子,有些踟蹰,可德妃又好言相劝道:“你生得也很俊俏,若是哪天太子看上你了,一不小心还怀了孕诞下麟儿。啊呀,那可不得了了。”
点红一听,脸红红的道:“娘娘别笑话奴婢了。”
“怎么是笑话,这是实话。”德妃忽然锁眉,“只是你如今许多人都知道你的底细,怕是不太好。本宫给你改个名儿可好?”
“可是宫女名籍都在尚宫局……”点红犯难地看着德妃。德妃轻轻转顾珠慧笑道:“珠慧,你去尚宫局一趟,叫章司簿把点红的名儿改成……改成喜红。”
点红忙磕了头道:“奴婢谢娘娘赐名。”
德妃好好哄了她一阵,把她哄得如入云端,开开心心领了命去了。德妃便独对满树白雪道:“靠着纯妃又如何,纯妃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用。”
风萧萧,庆云宫内,飞鸟已绝,只是德妃手中却有一只金丝雀,悄悄飞到了端本宫的宫门前,看着端本宫内的一花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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