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睡不着。
我索性回去翻了翻自己以前的动态。
“疾风从窗外经过,我同窗帘一样想和它一起离开。”
我记得那是一个四点的凌晨。东洲的冬天日出很迟,白昼短暂,日出和日落却都漫长。
凌晨四点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画室里只有方以晴和我两个人了。
和方以晴在同一个画室一起集训是意外,也不算意外。
高二转到普通理科班并决定艺考后,叶洁来劝过我一次,说我的成绩再努力努力可以上好一本,没必要去学美术。她不知道来劝我是没有用的,这件事的决定权不在我身上,而在妈妈身上。
我已经习惯逃避选择很久了。
考完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后,方以晴约我出去吃饭。在街边一家小店吃完麻辣烫后,我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说:“东洲的画室那儿都来了我们这儿的学生了。你是零基础,应该更早去的!现在期中考考完了,我们明后天就去东洲,学校这儿的请假手续我来弄,宿舍东西我来收拾,你快回家收拾一下你的衣服,我们准备一下。”
刻不容缓。
方以晴比我晚十来天到东洲。刚开始我们都在基础班,虽然不在一个宿舍,但能有个人相识一起互相照顾,还是能大大慰藉独自在东洲学习的孤独。
刚开始是我给方以晴介绍工具,后来方以晴显然比我更有适应能力,以及天赋。
从临摹到石膏组合写生,到伏尔泰头像写生,再到半开精微素描练习、场景素描练习,从零基础开始的色彩以及每天晚上的速写。她比我更勤奋、更努力,也更游刃有余。
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我为了逃离与沈青萝的攀比而选择了与她截然不同的道路,然后重复地陷入了与方以晴的竞争中。
我当时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嫉妒与自卑。
东洲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猛烈。基础班之后大家开始分流,开始针对不同学校的校考进行进一步学习。几乎所有班级的第一目标都是东大美院,但大家心知肚明,更大概率能考上东大美院的,只有协议四班。
尽管叫协议四班,但它是画室号称是最好的班级,刚开始只说收二十个学生,各个都是按着考上东大美术学院为目标而培养的,甚至还有不上东大复读免费的协议。可是这个班级的学费也是其他普通班级的好几倍。加上平时消耗的画纸、购买的画材,联考要在户籍本地考,校考又要跑到学校里去考,这又要加上来回的路费和住旅馆的费用,整个艺考的花费不可忽视。
我当时来的时候原本只想读一个普通协议班,但是妈妈是以东大为目标的,二话不说就交了协议四班的全程学费。
在我和妈妈吵架——或者只是被妈妈一次次劝说读协议四班就行的电话中,方以晴默不作声选择了协议二班。
协议二班同样以东大美院为目标,但绝不是孤注一掷,而将平汶美院同样作为重点目标。
后来我才想起来,方以晴在画半开场景素描的时候就说过,她更喜欢这样纯粹的画画,如果不是基础不够只能暂时考设计类,她更愿意考纯艺术类。
当时我说:嗯。
我没有更喜欢,我只是靠它逃避。
分班前夕,虽然大家仍在一处画画,但各自学习的内容已经有所不同,作业越来越多,进度越来越赶,睡觉时间也越来越晚。
大大的画室里塞了三十来号人,角落拥挤着各种画板、水桶、颜料、半满的垃圾桶和蜷缩着的折叠椅,远处的假人上画着的人体肌肉还没有擦掉,它姿态奇怪地缩在角落,像是一具尸体。折叠椅上堆着衣服或是薄被,一些揉成团或是已经撕碎的素描纸没扔进垃圾桶,像是一堆破碎的尸体。
刚刚倒数第三个人也离开了,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不知道是谁的闹钟轻声响了一下,提示现在已经是下一个整点。我睡意朦胧地把刚刚默写的一张速写从夹板上取下来,想和之前老师的范画比对一下。但是视线已经模糊,看着自己哆哆嗦嗦的线条,我心想这张还是作废吧。
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着凌晨四点,下意识地以为现在是下午四点,还思考了一下一个小时后就开饭了,今天是去超市买面包还是吃食堂。随即想到最近的开销有点大,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吧。思绪像是踩了香蕉皮,瞬间滑到饭碗似乎还没有洗,还是已经洗了?
我不记得了。
我站起来,看到方以晴在打瞌睡,长长的头发掉到调色纸上,然后软软向下滑去。
看了会儿,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叫她,出门去外面洗了把脸。
水很冰,像是混合着冰渣。
楼道的暖气本来就不是很足,不知道是谁在窗台晾了衣服没关门,暖意早就逃得一干二净。我把毛衣袖子扯下来一点垫在手上,关了窗台的玻璃门。金属的冰冷感觉仍然像是尖刺,却慢了半拍,迟钝地传到大脑里。
真冷啊。
整张脸已经麻木,好歹意识已经回笼,我拖着步子回到教室自己的位置坐下。
刚才那张默写的图还瘫在椅子上。粗糙的笔触,乱七八糟的字。手机屏幕忽然暗下去,然后提示电量不足。
方以晴正从地上捡起笔,她做了个深呼吸,撕掉满是颜料的调色纸,然后洗了洗笔。
四点半了。
好像等不到日出了吧。头疼得厉害,于是我决定回去睡觉,晚上记得要给手机充电,明早还要用。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照例把资料整理好,塞进旁边的塑料储物柜里。
教室的门轻响了一声。有个人从外面进来,“以晴,你还在画呢?”
方以晴伸了个懒腰,道:“太困了,我刚睡了好久。画不出来了。”
一人走过来,扒到方以晴肩上看,“诶我觉得这张可以。这里……这样,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
“有道理?但是我还是感觉这个地方的颜色好奇怪。”
“也对。我也要画画,到八点还有三个半小时,大概能画完一张色彩吧。唉……”
方以晴继续埋头,道:“那个,阿轩一般和你一起的吧?怎么没来?”
“他说他再睡一小会儿,叫不起来。怎么没看到于晓?”
“她刚走。说回去睡一个小时先。”
“太强了,她这是要通宵吗?”
“嗯,她还在画新的稿子。明天毕老不是要来吗?要给他看嘛。”
“都出这么多了。她不是已经准备了好几张了吗?肖哥也老是给她改。我昨天喊肖哥好几次他都不搭理我。”
“毕竟人家厉害嘛。”
“但是我总觉得,于晓和老师关系特别好。肖哥经常坐她旁边给她讲哪里要改。”
外面又进来几个人,三三两两打了招呼,各自开始画画。他们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方以晴似乎在思考,有一段时间没有讲话,然后说:“还是有点关系的吧。和老师的关系好确实能让老师多给自己改改啊。”
“……唉,感觉怪怪的。肖哥都不理我好久了。他有时候来边上,也都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没有益处。”
“……接近老师也有好处啊,是真的有用。”方以晴道,“我试过。真的有用。”
一人叹道:“那也是以晴你优秀啊!人实在是太多了,老师根本关注不到我们这些小菜鸡。”
我坐在位置上,眼睛虽然看着手机,耳朵却是一个字不落听完了她们所有的话。
不甘的,妒忌的,悲哀的,自怜的,愤愤不平的。
漫天的情绪加上疏离感,一股脑儿从耳孔钻入大脑。整个心脏无力地跳动,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抬起头,看见前面的窗户没有关严,外面的风很大,呼啦啦带着半截窗帘抖动。被窗户和窗帘框出来的、漆黑一条夜空,边缘有半个暗淡的月亮。
我知道这只是个压强和流速的关系,可还是无意识地坐在那盯着看了好久。
逐渐有人来了。他们都是十一二点去睡觉,现在被闹钟从被窝里拽出来的。那些人的谈话还在继续。我决定还是不等天亮日出了,起身的时候带到了放在旁边的参考书,厚重的书掉到地上,发出破坏气氛的哐当一声。我连忙把它捡起来,书带着粗糙的毛边,手有些疼。
“啊?白卿,你要回去了吗?”方以晴转过头来,问。
“嗯。”我挤出一点笑容,“头疼,不看日出了。”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我先回了。”
方以晴应了声,继续埋头画画了。
回到宿舍漆黑环境里,闭上眼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睡不着,索性在社交软件里编辑了这样一句话,然后照例把手机音量调大,放在枕边,免得明天早上自己听不见闹铃。
“疾风从窗外经过,我同窗帘一样想和它一起离开。”
时间是凌晨四点五十三分。
那是我睡得最晚的一次。
是了,想起来了,发完这条说说后,阿食就出现了。
刚开始它就是很小的一团半透明灰色球,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用眼过度,休息一段时间后,那个小东西越来越大,直至生出身体和四肢,开口对我说话。
——你好,白卿,请问我可以吃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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